李小龙激情的“民族主义元素”如何影响着中国功夫电影?
电影研究的专书偶尔会因抽象语汇过多而让读者退避三舍,不过,美国电影学者大卫·波德维尔(David Bordwell)的《香港电影王国:电影的艺术》(Planet Hong Kong : Popular Cinema and the Art)是个例外。
波德维尔与妻子克莉斯汀·汤普森(Kristin Thompson)合着的《世界电影发展史》与《电影艺术:形式与风格》都是经典的电影入门教材。《香港电影王国:电影的艺术》大异其趣,喜爱香港电影的波德维尔像人类学家前进中国香港现场进行访谈,也亲历中国香港电影产业的所有细节。
更重要的是,这本作品以针对大众的流畅文字写成,因此2001年翻译出版之后引起相当大的回响。今年,中国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再次翻译出版增订版,与前版本相较,纳入这漫漫十多年来中国香港电影的变化,特别是香港电影前进中国大陆市场的状况。
「大中华古装巨制、政治正确的功夫片、在中国香港这国际化的大中华十字路口上演的城市动作片,都是后CEPA年代香港出现的主要选项」,就这样一句话,精准地点出2003年CEPA签订后迄今的香港电影变化。其中,香港功夫电影的变化是一个有趣的例子。
战后香港电影演绎出独特的功夫电影,大约半世纪之后开始进军中国大陆市场。《叶问》系列电影的第一部从2008年开始,第四部完结篇在去年年底上映、今年年初落幕。这漫漫的12年,面对中国市场剧情与角色设定不断调整,注入李小龙激情的民族主义元素成为票房关键。
▲《猛龙过江》(1972)剧照。
代表「中国人身体」的李小龙
香港功夫电影的历史当中,或可分为黄飞鸿与李小龙两大类型,前者代表中国香港的身体,后者则是象征中国的身体。然而,无论是黄飞鸿与李小龙类型,都与1920、1930年代中国电影与通俗小说的发展息息相关。
1920年代通俗小说家平江不肖生的两部作品《江湖奇侠传》与《近代侠义英雄传》问世之后,奠定武侠小说成为通俗文化的基础。《江湖奇侠传》更在1928年翻拍为电影《火烧红莲寺》,旋即引燃武侠电影热潮,光是《火烧红莲寺》系列三年间就拍了18集,各形各色的武侠电影也在此时大量冒出。《近代侠义英雄传》在1920年代虽然没有搬上大银幕,但却为40年后的李小龙电影埋下伏笔。
《近代侠义英雄传》的主角之一是天津师父霍元甲,小说的后半段,霍元甲因用力方法异于常人导致内伤,日本医生秋野为他长期治疗。秋野医生也是柔道高手,他引荐日本柔道选手与霍元甲较量,就在较量过程中,日本选手不顾霍元甲有伤在身全力相逼,霍元甲用力过猛吐血而死。霍元甲之死是否因为长期服用秋野医生的用药内伤加剧所致,小说结尾留下谜团。
▲《龙争虎斗》(1973)剧照。
1972年,李小龙的《精武门》在华人世界甚至全球掀起旋风。李小龙上身结实的肌肉、打斗时的嘶吼声、歇斯底里的表情以及打遍无敌手的双节棍,成为一代年轻人争相效仿的偶像。《精武门》正是接续平江不肖生《近代侠义英雄传》未完的谜团继续延伸。一代宗师霍元甲病逝,霍元甲最疼爱的弟子陈真(也就是李小龙饰演的角色)质疑师父死因不单纯,一路锲而不舍地追查,最终发现霍元甲因日本人下毒手而死。
电影中的高潮,莫过于霍门弟子于灵堂守丧之际,日本人送来「东亚病夫」的牌匾。面对羞辱,李小龙一人独闯日本武术馆踢馆,打得日本人落花流水,并在鼻青脸肿的日本人面前把「东亚病夫」的牌匾摧毁,临走前留下一句:「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 」这句话成为日后许多功夫电影的基本元素。
《精武门》可说是一种复仇性民族主义。电影中相似的一景则是李小龙到公园散步,但却被门口的印度警卫拦下,印度警卫手指门口「狗与X人不得进入」的告示。受到侮辱的李小龙,只有再以拳脚功夫找进出公园的日本人解气。
1970年初期,是李小龙的年代。他以《唐山大兄》(1971)打开武打电影之路后,《精武门》走向巅峰,《猛龙过江》(1972)、《龙争虎斗》(1973)继续李小龙传奇。然而,李小龙传奇在《死亡游戏》(1973)告终,这一年,他英年早逝,原因迄今众说纷纭。
李小龙是香港电影的传奇,但李小龙的电影内容却与香港没有太多关系。他总是扮演受欺负而后击垮对方的国人角色,一如《精武门》里1920年代上海的陈真、《唐山大兄》当中东南亚受雇的中国工人、《猛龙过江》里到意大利探亲的中国人。可以说,李小龙所代表的是中国人的身体。
▲左:《唐山大兄》(1971)海报;右:《死亡游戏》(1973)海报。
?奠定「功夫片」基础的黄飞鸿
黄飞鸿电影的出现,与有声电影问世有相当的关系。
1927年,第一部有声电影《爵士歌手》(The Jazz Singer)问世之后,各国电影接续进入有声电影阶段,在这个新时代里,开始出现电影公司依语言类别进行分众化市场经营的现象。1933年,在上海经营天一公司的邵醉翁,将目光瞄向广东、香港、东南亚华人的粤语市场。这一年,第一部粤语有声电影《白金龙》问世,这部电影脱胎自美国1926年的时装喜剧片《郡主与侍者》(The Grand Duchess and the Waiter),观众反应良好,还拍摄续集。
《白金龙》的成功,奠定粤语片的观众基础。1949年,胡鹏导演、关德兴主演的粤语功夫片《黄飞鸿传(上集):鞭风灭蠋》上映之后,引燃香港1950、1960年代的黄飞鸿高潮。1950、1960年代有将近80部以黄飞鸿为名的电影;如果加上1990年代的重拍,以黄飞鸿为名的电影超过100部,这是电影史中少见的纪录。在1949年的版本中,我们看到了黄飞鸿的基本形象——他会功夫与医术,如同地方意见领袖一般地调和鼎鼐、嫉恶如仇。
值得一提的有二,一是真实的黄飞鸿从未到过中国香港,随着黄飞鸿电影的不断出现却变成香港的象征,也随徐克1991年开始的黄飞鸿系列重新诠释,黄飞鸿从香港的象征再将之放置在中国近代史的架构中,与洋务运动甚至孙文产生关联。二是随着战后香港电影的发展,慢慢也形成武侠与功夫的区别,武侠是指古代装束的兵刃打斗样式;功夫则是近现代装束的拳脚打斗。以此定义来说,1949年《黄飞鸿传》的真拳实脚,已奠定功夫片的基础。
▲《黄飞鸿》(1991)剧照。
在黄飞鸿与李小龙之间摆荡的叶问
《叶问》系列电影于2008年登场之前,中国大陆于2002年进行电影改革,张艺谋的《英雄》一方面掀开中国大陆的大片时代,另一面也带动中国武侠电影风潮,从张艺谋、陈凯歌甚至连一向拍现代喜剧的冯小刚,也都有武侠作品。
2008年的《叶问》,是CEPA实施后较早一批的功夫电影。这一集是叶问前半生的故事,1930年代低调的叶问面临北方武师金山霸的挑战,被迫应战的叶问在获胜之后,使得咏春在佛山蔚为风潮。然而,佛山被日军统治之后,为谋家人生存,叶问由阔少沦为苦力。《叶问》当中最经典的画面,大抵就是叶问与日军比武时所说的:「我要打十个」!也因此,日军的武痴三浦军官,对他甚为欣赏并欲与之比武。三浦以空手道对决叶问的咏春,然而为保三浦获胜,日军设下埋伏,叶问因而受伤。在友人协助下,离开佛山是非之地,去了香港。
有趣的是,电影的最后一幕是幼时的李小龙登门求教,希望拜叶问为师,传承意味十足。在这一集里,多少有将黄飞鸿与李小龙类型相互搓揉的味道——前半部在佛山受人尊敬的叶问,就像1949年版的黄飞鸿;后半部叶问与日本军乃至军官的比武,就像李小龙以中国人的身体痛击日本人。
除了黄飞鸿与李小龙模式,更重要的是在CEPA的年代里,叶问前半生在佛山,后半辈子移居香港,叶问恰好是缝合中国大陆与香港的绝好元素,更何况他还有个主动拜师的徒弟李小龙,使得叶问足以串起某种功夫的正统系谱。
▲《叶问》(2008)剧照。
往「李小龙模式」靠拢的叶问
CEPA之后,香港电影开始大幅进军中国大陆市场,香港电影在中国大陆电影市场的比重,开始比香港电影市场重要。依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彭丽君在《黄昏未晚:后九七香港电影研究》一书的统计,2009年《窃听风云》、《大内密探零零狗》等电影的中国票房与香港票房甚至达到十一之比。香港市场开始失去重要性,这是1949年以来首次出现的状况。
这样的情况持续深化,也对合拍片的角色设定、故事情节产生一定影响,功夫电影倾向李小龙那种报复性民族主义的色彩更为清晰。李小龙报复性的民族主义虽是大银幕上的情节,但却与政治教育合拍。
中学生都熟知的童弟周的故事就是一例。童弟周1930年代到比利时留学时,西方人室友因他是中国人瞧不起他,童弟周与他打赌看谁先拿到博士学位,结果是童弟周获胜。事实上,这样的思维在大众文化中从未消失,特别在与美国相关的题材当中,从1992年畅销一时的自传《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到2013年的电影《中国合伙人》,这类思维暗藏其中。
赶超逻辑需要的就是一个看不起中国人的西方他者,以及克服困难超越西方他者的中国人。童弟周是生物学家,他用攻读博士的速度来比拼;李小龙是习武之人,他用拳头来较量。从2010年的《叶问2:宗师传奇》开始,电影里总有一个中国赶超逻辑所需的西方鸭霸他者。为了满足国人与西方人的对抗,甚至请来拳王泰森担任电影中的负面角色——地下拳击俱乐部的老板。
▲《叶问2》(2010)剧照。
值得一提的是,《叶问2》与《叶问3》(2015)都是以叶问的1950年代香港生活为背景,或许为了中国大陆市场,《叶问2》里的英国人都是欺侮香港人的角色。事实上,在后九七时代把港英时期复杂的英国记忆,简化为被欺侮的电影不在少数。
最有趣的是《叶问4:完结篇》(2019)。这一集的背景是1960年代的美国。叶问得知自己得癌,外加儿子叶正在学校经常打架惹事,心生将儿子送往美国读书的念头,于是自己亲往美国考察。美国大学入学需要中华总会的推荐信,中华总会会长万宗华不满叶问的徒弟李小龙将功夫传授洋人,甚至还写书介绍中国功夫。叶问支持李小龙的做法,推荐信因此不了了之。
而后万宗华之女在所就读高中被霸凌,霸凌者还透过父亲的权力打压唐人街。电影中的美国人就是极端的种族主者,国人则为了在异国生存忍气吞声,这与李小龙的《猛龙过江》有些类似,当然,最后是叶问出手相救,成为最后一分钟的英雄。
▲《叶问4:完结篇》(2019)剧照。
香港功夫片vs.中国大陆英雄片
叶问系列电影靠往李小龙模式也还有一个大背景,在中国崛起之后,中国英雄的形象大行其道,从《湄公河行动》、《战狼2》、《流浪地球》、《中国机长》等在我国都有亮丽的票房。在这样的脉络下,往李小龙模式靠拢的叶问,也以功夫英雄的姿态受到欢迎。
这20年来,香港电影到底还存不存在备受讨论,《叶问4》宣告终结,这也象征香港擅长的功夫电影类型告一段落。接下来,香港电影路在何方?大卫·波德维尔在《香港电影王国》的前言里提到,对照欧洲电影人慨叹没法吸引本土观众,香港电影却能够吸引本地观众。可见昔日的香港电影魅力在于通俗与大众,重新在本土里找寻活力,才是未来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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