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前就赢了《八佰》的国产好片,却再也拍不出来
关于《八佰》。
Sir聊过它的NB。
聊过争议。
这一篇,聊聊不足。
并非回踩。
而是想指出什么才是“更好”的《八佰》。
以及它为何“不能更好”。
从这里说起——
大捷
1995年,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而拍的电影。
同样是孤军留守。
同样是濒临绝境。
同样讲的是被卷入战争的小人物。
“你家里有地吧?
你有没有讨老婆?
老家他们给我定了门亲事
他们跟我讲,我老婆肉嘟嘟的
我都还没看过……”
但两部电影的观念一比较。
怎么看《大捷》都更像那部“25年后才能拍出的电影”……
为什么呢?
听Sir慢慢说,你慢慢就懂。
01
新三团里来了个方参谋。
由23路军韩培戈总司令亲自指派,前来协助指挥作战。
此时,日军两个旅正在靠近……
新三团呢,只有一千来号人,驻守在马鞍山下岗子的河滩。
大敌压境了。
我方部队,额……也没消停。
视察时,团长段仁义问团副章金奎:怎么回事,干活的乡亲还没撤呢?
方参谋眉毛一横,没好气地说:“段团长,看仔细了,那都是你的兵!”
兵?
锄田种地的,生火做饭的,忙得不亦乐乎。
没事干的,斗鹌鹑、喝酒、唱小曲儿一样不落。
外人一看。
嗬,马鞍山下好一片世外桃源!
其实嘛,他们是按照命令,在此挖战壕。
挖着挖着,有人挖到一块宝贝——
废铁。
赶紧藏到衣服里,收好。
再看看,这战壕挖的。
一脚就能把土踹掉。
而面对着这俩“士兵”,他都不知道是不是叫“孩子”更好。
你说这样一支队伍,他能打仗?
开场这一个画面就足够讽刺。
最右边是方参谋,军装笔挺,背着双手,神情肃穆地看着他新任的部队。
段团长,敞着军装,左手烟杆,右手纸扇,大摇大摆走着。
最左边是狗腿子章团副,你看他手里提的什么——
一笼鹌鹑。
团长那边讲着话,他这边斗了起来。
看到这。
再揉揉眼睛看看电影片名——
《大捷》。
大……大什么?
Sir已经迫不及待要看到他们打仗的样子了。
和方参谋一同被拍下来的,还有两个人。
谭参谋,给战士们讲习如何包扎伤员。
说了半天,一看台下的表情,只好挥手作罢。
白小姐,负责通讯的电报员。
就在交战前夜,章团副借着拍急电的事由,竟然溜进了她的房间,对她实施猥亵!
战争里的麻木、自私、丑恶,在《大捷》里让人又想笑,又想哭。
第二天战役打响。
有人尿了裤子。
有人猛扔手榴弹。
一旁的人喊:你拧开盖子!拉引线啊!
不管,接着一个劲地扔。
△ 战术性趴下
鬼子冒头。
参谋命令先别开枪,但不知道是谁放了枪,大家也跟着打起来,参谋骂娘也拉不住。
一阵狂射过后,敌人全倒下了。
我方战士欢欣鼓舞起来:
弟兄们,我们赢了!胜利了!
但结果呢?
开心了没多久,鬼子又来了,还炮火连天。
原来刚才冲在前面的,都是伪军,小鬼子哪那么容易上来送命。
这回和日本军队的真实力量对上线了,怎么办?
跑啊。
《大捷》出现了与平时的战争片截然不同的镜头。
背朝敌人的炮火,咱们哗啦啦跑了。
这时,方参谋把村口路一堵,枪一掏,谁往回跑我就击毙谁!
接着,士兵们听着炮火停了,又纷纷往回跑。
这一来一回。
就算是打过仗了。
和抗日神剧不同的。
你在这里看到了,当年在军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日军面前,被推上战场的是一副副什么样的面孔。
可笑吗?
羞耻吗?
请别轻易做判断。
02
《八佰》上映前,有人说,不就是一场表演战,有什么好吹的。
《八佰》上映后,又有人说,“八百壮士”的主力是湖北的精良部队,拍成杂牌军是丑化了他们。
你看。
我们的历史观,也出现了“粉圈化”——
认为一切的历史叙述,都只关乎褒或贬两种定调。
该褒的你没褒到位,那就是“抹黑”;改贬的你贬得不够狠,那就是“洗白”。
除了选边站,不在允许有其他维度的解读。
什么叫屁股坐歪?
就是——
这事我已经定性了,你竟敢有意见?
他们拒绝差异的视角,以垄断话语权、“统一思想”而自鸣得意。
而《大捷》。
你恰恰看不到它站哪一种立场,为哪一方背书。
而是还给观众一种历史的开放性。
允许你的多种立场,多种解读。
有人说《八佰》黑国民党还不够。
再看,《大捷》拍得够黑了。
但电影拍出来,就是为了“黑国民党”吗?
看番号。
23路军……
看帽徽。
也的确是青天白日。
但Sir为什么说“不是”呢?
留意一下。
团长走到队伍里,别人一开口就叫成“县长”;
发现连长和连副跑了,一问是谁,答:掌柜的和东门外的地主范义芝;
还有一开头那个在战壕里挖破烂的兵,还真是个收破烂的,外号“刘破烂”。
开头背景音的广播已经交代:
“火并我23路军的卸甲甸暴民,已组成新编第三团,韩总司令顾全大局,深明大义,既往不咎。目前已经让该团提前结束编练,驻防洗马河西线,随时准备参加我23路军前线行动。”
原来这哪里是一个团。
就是同一个县里的父老乡亲嘛。
为啥父老乡亲暴乱?
也还是国军的23路337师炮营。
进驻卸甲甸,不到半年,就让七、八个黄花大姑娘不明不白地怀了孕。
卸甲甸的民众怨气很大。
终于在一天夜里,炮营被暴民围攻,一个营差点被一千多名老百姓给吃掉。
大敌当前,你们还竟敢消灭中国军人?
按说,是要掉脑袋的。
但你们的脑袋又不值钱——这样吧,你灭我队伍,就还我一只队伍。
县里的一千多号人都编入了新三团,县长任团长。
上前线!
今天,我们有了“屁股论”。
为了分清黑了谁,美化了谁,功劳归谁。
要追究你是哪边哪派的,批什么样的皮,戴什么样的徽。
但不管哪一边,说到底,不就是当时的国家里,最普通的老百姓吗?
片中许多人都没名没姓,戏份也不多。
但Sir却感到无比真实,亲切。
仿佛就在身边。
甚至可以说,就是战场上的……你自己。
他们哪里知道什么是打仗?
所以你明白了,上面为什么要派参谋下来指挥作战。
在迎击敌人的前一晚。
韩将军也发来电报——
“为确保阻击成功,韩总司令零时二十七分电令376师1761团开赴你处增援协战,并对阻击布局作如下调整:
甲:你团接电后立刻撤出上岗子一线,全团景区下岗子村前沿布防;
乙:上岗子阵地由1761团接防;
丙:前沿机枪阵地,所需机枪由376师调拨。
韩总司令命令:无论出现任何情况,马鞍山均不得弃守。”
但听完这个消息的,参谋和团长露出了两副表情。
一个喜上眉梢;
一个眉头紧锁。
高兴,高兴的是司令派来一个团协战。
发愁,愁的是这电报里有蹊跷,新三团在下岗子村正面迎击敌人,1761团驻扎在上岗子村,必要时提供支援……
想想看:
他们请求增援一个营,结果上面给了一个团,人多就代表是好事吗?战事都已经这么吃紧了,韩司令竟然还这么慷慨大方?
这个谜,很快就解开了。
敌人步兵冲,炮兵轰,炮兵轰完步兵冲,很快吞灭了这个团一大半人数。
方参谋请求韩将军命令1761团协战。
但,一天的仗捱完了,1761团的赵团长给出来的结论是——
再坚持一天。
“坚持?他自己怎么不下来坚持坚持?”方参谋怒砸了电话。
这边是半农半兵的一个团,对面是日军整装的一个旅。
结果,大家心知肚明——
就是死。
韩将军哪里是收编卸甲甸。
他是借别人之刀,杀自己要杀的人,还替自己人挡了子弹。
“战争的背后都是政治。”
《八佰》只是把这句话放到台面上说了出来,《大捷》才真正拍出了那里面的诡谲和狠毒。
Sir要再一次提醒,《大捷》拍出这些的目的不在于“黑”。
而是打开更大的解读空间。
比如,知道战争中的节节败退。
但看完这个被仓促抛上战场的队伍,你才更知道节节败退从何而来。
都怪抗战不积极。
但听完兰营长的话,你又理解了积极是如何被打消的——
“那年打蒋庙
长官让我好好打,我就亲自端着机枪冲锋
结果倒好,一仗下来,伤亡两个排
剩四十来号人
长官说好,编一个排
我他妈不明不白由连长变成排长”
以及,新三团在下岗子与敌军殊死搏斗,1761团盘踞在上岗子的敌后战场……
《大捷》都让你看到。
战争不是只有纯粹的反抗。
它不可避免地,要沾染上人性的自私,利益的权衡。
比起简单地选边站。
一段历史最重要的是——
让人理解,历史是如何成为历史的。
03
在Sir看来,以《大捷》的内核,加上《八佰》的制作水准,那一定是载入史册的神片。
何以见得?
一部神片就是——
它说出了没人说过的话,还让你真正地相信。
如果没有《鬼子来了》。
谁能想象出中国百姓和日本军人开联欢晚会,尽管荒诞,但感觉却那么的真实。
在《大捷》里,同样有不可思议的一幕——
就在战役进行到最白热化的时候。
战士们不打日军了。
掉头打自己人去!
反了反了。
放到别的抗日剧里,这不成了汉奸卖国贼吗?
屁股坐在“正”的一边批判“反”,容易。
难得的是呈现出“反”不为人知的一面。
《大捷》做到了。
留下来,是死;撤,按军令还是死。
怎么办?
这时,谭副官拿出便衣,说上面只允许他们俩人往上岗子撤,1761团不会开枪。
明摆着,卖了卸甲甸的人,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就让他们这么去当炮灰?
方参谋想了一个办法,请求将新三团伤员转移到1761团的上岗子阵地,他要和大家共存亡。
然而就在谈判中。
他被一枪射中了脑袋……
后路,被自己人堵死了。
这时,日本人送话来说,如果他们放弃抵抗,可以从战场前面撤离……
往后,是死;往前,是投敌。
又怎么办?
Sir想,在这个时刻,每个人心里应该都有了不同的答案。
或许战死,或许投降,或许和1761团那群狗娘养的拼了……
每一种选择,有绝对的对错之分吗?
在那个情境下,每一种选择Sir都无法指摘。
不给你活的机会。
甚至也不给你选择正确地死的机会。
这才是战争的非人。
很多人说,《八佰》“歪了”。
但恰恰,《八佰》的局限在于它“太正了”。
去除掉开历史背景后,你可以把这个故事,用在许许多多正能量的主旋律电影里,也并不违和。
管虎尝试过进行更多不一样的反思吗?
当然。
比如电影一开场,就是在枪毙逃兵,自己人在杀自己人。
给日军输送情报的记者,也没有被拍成汉奸,而是接纳了他作为“自己人”的一份子。
以及片中,那个拍出了又剪掉的反战日本人角色,不就是死在了不讲道理的民粹拳头下么。
但所有对战争“另一面”的展示,都只是轻轻带过。
全都要为“正面”的升华而让路。
不得不说的是。
《八佰》和《大捷》都有要处置逃兵戏。
区别在哪?
当要成了护旗队时,连长说不敢去的,现在就可以走。
可是当士兵要逃走时,还是被拦下,揍了一顿。
这像是管虎的讽刺,也是自嘲——战争没有给人选择,就连今天的电影,也不能。
《大捷》呢。
在决一死战的时刻,方参谋下了死命令。
“撤退者一律军法处置。”
但转眼到了没人的地方。
他悄悄对团副说——
不要向自己的兄弟开枪。
在个人与集体剧烈碰撞时。
《八佰》用一种崇高的感情,把一个个个人推向了集体。
无论是正规军、杂牌军,南岸租借的贩夫走卒,戏子妓女,大家在同一个名义下凝聚了。
管虎能做的是。
在集体收编个人是,仍然给个体留下一条缝隙。
比如逃走的老算盘,他是逃兵。
但导演没有说他就可耻、该死,而是让他成为南岸的一份子,加入了“我们”。
而《大捷》是真正做到的,将个体与集体置于同一高度。
立场不值得炫耀。
问题在——你敢于多大程度上,在多么艰难的条件下,坚持你的立场。
《大捷》的立场只有一个——
那就是坚定地站在人道、人性的一边。
说实话。
Sir被《八佰》感动了,但主要是被一种崇高的爱国情话所感动。
电影中的羊拐、老算盘、小湖北等个体的挣扎。
都不如《大捷》中的段团长来得更震撼。
就在方参谋死去的当天晚上。
这个从来不会打仗,抓不定主意的老县长,不得不给大家指一条路了。
他说:
“仗我们打了,我们不怕死,但要给卸甲甸留点种啊……”
雷恪生的这一段表演,Sir当场看到泪流不止。
Sir相信,抗日战争中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他们永远不会成为历史里英雄的主角。
他们多卑微。
他们多伟大。
《大捷》并不是说个人不能为集体牺牲。
但这样的牺牲,必须有可以被托付的理由。
而不是以集体之名,让个体匍匐在地,上缴自己全部的价值。
当新三团被同胞出卖。
对出卖的拒绝,是叛国吗?
就算被残酷无情的政治当成炮灰。
接受这种命运,就是傻吗?
在电影里,有一个叫白洁芬(宫晓瑄 饰)的发报员,跟着参谋从司令部一起下来,年轻,漂亮,善良,业务熟练。
本来卸甲甸的乡民众让她离开,大家不怪她。
但她说:我是新三团的人了。
战地白百合,终于凋残。
死之前,白小姐嘲笑霍杰克团副:“你真傻,你还写团歌,还‘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咱们...值么?”
霍杰克说:
“咱们值!咱这仗不是替二十三路军打的,不是替韩培戈打的!是替国家民族的打的!是替我们四万万五千万同胞打的!”
这句话,Sir信。
从来没有这样相信过。
编辑助理:小田不让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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