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艺术的力量：在泯灭时，记录；在压抑时，渲染；在沉默时，反抗。

黄澜

黄澜，最成功的电视剧制作人之一。代表作包括《辣妈正传》《大丈夫》《虎妈猫爸》《女医·明妃传》《我的前半生》《如懿传》。

小时候上学不喜欢历史课，觉得都是死记硬背，学起来枯燥。工作后，看了《明朝那些事儿》，啊呀，原来历史里的人物那么有意思。我参与制作的《女医明妃传》，其主体故事就发生在明朝“土木堡之变”到“夺门之变”之间。而制作《如懿传》的那两年，全剧组学习清史，我发现，那些历史上出现过的人和事，能给予现实以充分的参考和关照。

上周，去了趟古城西安，看到了唐高宗和武则天的合葬墓以及兵马俑。

导游带我们走到一块方碑前，介绍这叫“述圣纪碑”，是武则天为死去的唐高宗立的一块石碑，上面写满对丈夫的溢美之词。武则天在石碑对面又立了一块更雄伟的石碑，上面雕刻九条龙，却没有撰写一字半文，这就是著名的“无字碑”。

无字碑

导游介绍说，历史界对无字碑为什么无字，有几种说法：武则天故意留白，要么觉得自己功绩伟大到已无法用言语描述；要么大师心态，觉得自己一生功过，交由后人评说。

导游补充说，但是按照后人为前人立碑撰文的传统，武则天的碑文应该由她的儿子李显来主持撰写，因此有历史学家认为，由于李显对武则天的评价充满矛盾，最后就选择放弃表述，留白给历史。

我看着这块历经千余年的无字碑，仿佛感受到了一个妈宝男对强势母亲的一声叹息。

挨着乾陵的永泰公主墓，导游说非常值得一去，永泰公主是武则天的孙女，传说当年十七岁的她，因为在背后议论奶奶的男朋友，被奶奶下令杀死。等残忍的奶奶死后，心疼永泰公主的爸爸赶紧给她建了一个超高标准的陵墓。

我钻到墓穴里去看，发现仕女壁画生动优美，陪葬器物丰富珍贵，我想李显一定是很爱这个早逝的女儿，才会那么用力抚慰她的亡灵。

以李显这样的心境，也的确不想对泯灭人性的母亲再说什么歌功颂德的话了。石碑无字，大概就是一种无言的反抗吧。

想想武则天这个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她用科举制打破世袭制，提拔人才看能力不看出身，也算是威风凛凛勇于改革的事业型大女主。但用酷吏搞管理，对人缺少信任和关爱，这样的管理风格不能长久得人心，她身边的亲人个个心里都凉凉。不管是她自己关闭评论，还是儿子不想留言，总之，无字碑，变成了一个人性缺失而又万分独特的历史符号。

同样没什么人性的独裁大男主秦始皇，倒是给自己搞了好些个兵马俑来保持自己死后依然统帅千军万马的人设。看到兵马俑在地下成群结队，场面真正壮观，我也是心跳不已。导游激动地说：千人千面！历史奇观！

表情各异的陶俑

傲慢的将军、谦和的文官、愚忠的马夫、骁勇的士兵，每一个陶俑表情各异，这大概是所有摩肩接踵的参观者都被深深吸引的原因。我仔细观察兵马俑的面部线条，感受他们当时当刻的情绪，心流涌动，时光仿佛静止。

所有修建秦始皇陵墓的工匠都被处死，完全不把人当人的秦始皇，却在陪葬的陶俑身上，保留了最深沉最真实的人类的情绪。他也知道，驾驭一支栩栩如生、千人千面的陶瓷军队，比驾驭一支复制粘贴的死板军队，要更爽气些。

这就是艺术的力量：在泯灭时，记录；在压抑时，渲染；在沉默时，反抗。

我坐上飞机，从过去的首都飞回到现在的首都，机翼切割薄云，思绪万千。

我们从不否认统治者的丰功伟绩，但他们遗落在人间的文物，却在那么强烈地诉说着未尽的情感……

有爱的人，才属于历史啊。

本文原载于《时尚芭莎》12月刊 女性专栏

图片来源/黄澜

编辑/顾文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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