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剑波)伴演者沈金波先生琐忆
沈金波先生琐忆(转)
原版舞台和电影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少剑波饰演者沈金波先生,离开人世快十四个年头了, 他是1990年7月14日因患癌症医治无效而阖然长逝的, 其时刚过花甲之年。
沈金波出生于北京的一个梨园世家, 其父亲从业京剧, 应工老生, 有一条“ 左嗓子” 即嗓子非纯真的本色, 具有假音他叔叔沈玉才, 乃才艺超凡出众的琴师, 中国京剧院原版现代京剧《红灯记》中的京胡, 便由他叔叔操奏。沈金波儿时, 古都北京影响最大的京剧科班, 自然要数富连盛, 但此乃旧科班,只注重极严格的专业培训、却丝毫不顾文化教育, 以致有些毕业生步上社会, 成了名闻遐迩的好角儿, 却还是个难以识文断字的“睁眼瞎”, 仍靠口传心授、死记硬背从艺演戏, 不可避免地局限了演艺事业的发展与提高。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 一些颇有远见的新文化人,如欧阳予倩和焦菊隐等, 便有针对性地创建了一所在严格培训专业的同时, 也注重文化教育的新兴戏曲学校——中华戏曲学校, 先后培养了德、和、金、玉数科人才, 为南北京剧界输送了颇具活力的新鲜血液。
七岁便随父学戏的沈金波, 十岁那年考入中华戏曲学校, 和高他一届的李和曾, 同时成为京剧须生高派创始人——著名须生高庆奎先生得力的门生, 传承了《赠娣袍》、《霸陵道》、《逍遥津》等一系列高派名剧。
中华戏校舍得下功夫请文化教员向学生授国文和政治课, 故此校出来的学生, 除了具备扎实的舞台演出专业技能同时还具备编导等方面的一定实力。当时, 该校的各项规章制度较富连盛旧科班先进, 学生身穿整齐洁净的校服, 且外出有校车接送, 引得这些方面显然难以与之相比的富连盛科班的学生们, 只能以“我们科班自有祖师爷, 你们戏校祖师爷是谁”之类的问题相“抵抗”。但这些接受了文化教育、已具备一定开明思想的中华戏校生却能进一步抬出列宁的大名来与之抗衡, 让人不得不对其刮目相待。
至于该校风气之严, 沈金波生前也曾以实例向笔者佐证。他学了《武家坡》, 若想和饰演王宝钏的女学生对戏走场, 必须向校务处提出申请, 然后被安排到规定时间中的指定地点, 由一名督学者在旁陪同, 才能和邀来的女学生过戏, 完毕则各归己舍, 互不相扰。
毕业于这样一所新兴戏曲学校的沈金波, 一生奉行这样的艺术信条“大胆而不粗暴, 革新而不守旧”。这一符合对立统一辩证关系的从艺信条, 来自艺术上博大精深的焦菊隐校长的直接影响。
抗日战争胜利翌年, 焦菊隐成立北京艺术馆, 并亲任馆长, 组织成立京剧团, 专演革新后的剧目, 还亲自任编剧,动手写剧本。那阵子, 沈金波便在该京剧团当演员。他清晰地记得, 习惯夜间作剧的焦菊隐, 晚饭后总带着他, 至馆内的僻静房间, 遣他到外面买来两包香烟, 便掩门伏案挥笔不息。沈金波则在邻屋简床上渐渐进入梦乡, 沉沉睡去。
“金波, 起来, 起来, 走走走”搁笔掩稿, 一夜没阖眼的焦菊隐, 总这样拍打着沈金波的臀部, 催他起床去开始新一天的习戏劳作。
每每这时, 展现在沈金波面前的,早已是灿烂的晨光。他确切地记得, 焦菊隐就是这样, 几乎连续不眠十五夜,一气呵成地将莎士比亚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改编成了京剧。在这个戏里, 沈金波饰演被中国化了的“员外”一角。
后来, 在焦菊隐根据孔尚任原作改编成的《桃花扇》里, 沈金波饰演男主角侯朝宗, 女主角李香君则由后来在原版现代京剧《红灯记》中饰演李奶奶的高玉倩担任。此剧完全体现革新精神,沈金波在剧中悖常地用大嗓来表现侯朝宗这一小生角色。
新中国成立之初, 沈金波由北京南下上海, 加入了华东实验京剧团。后来,他又将自己的师兄弟、著名杨派武生王金璐介绍进此团任演员。
1953年冬, 沈金波随贺龙元帅为首的慰问团, 赴战火纷飞的朝鲜, 为最可爱的人——中国人民志愿军演出。
1956年, 华东实验京剧团与人民京剧团, 合并成为上海京剧院。建院不久,沈金波便被挑选出来, 随新组成的访苏演出团辗转苏维埃几个加盟共和国, 为院长周信芳配戏, 演出了《四进士》、《十五贯》等剧目, 受到热烈欢迎, 他也因此获得了苏联文化部颁发的荣誉奖。此后, 沈金波还随中国艺术出访团赴欧抵法等国演出, 他饰演的杨波, 以及言慧珠饰演的李艳妃, 娄振奎饰演的徐延昭, 三人合唱的《二进宫》,曾引起轰动,那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的表演, 音色迥异、悦耳动听的歌喉, 使那些盛行西洋歌剧国度里的人们大感兴趣, 将他及搭档都誉为“中国的男高音和女高音”。
沈金波的嗓音清脆明亮而又挺拔高亢, 用响遏行云来形容毫不为过。他的天赋条件, 确是高派传承中颇具实力者之一。他的演唱风格, 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同志甚为欣赏,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 他经常被邀请参加为中央首长演出的文艺晚会。在一次晚会上, 兴致勃勃的毛主席竟先后点他唱了十一段高派名剧。其中, 《逍遥津》中那不断重复“欺寡人”的段子, 是经常被毛主席点唱的。一次, 毛主席还将演唱完毕的沈金波, 招手唤到自已面前询问:“你刚才唱的《逍遥津》, 怎么和我记得的有点不一样?”
“不知主席所记得的《逍遥津》, 是怎样唱的”沈金波兴奋地反问道。
于是, 毛主席便兴味甚浓地抬手拍着板, 当即向沈金波哼唱了起来。
沈金波听了出自毛主席之口的《逍遥津》, 全明白了, 那是五十年前, 被称为汪大头的汪桂芬先生所唱的样式。由此可见毛主席早就喜爱熟悉京剧。
沈金波自小在文化氛围不错的中华戏校习艺成长, 颇爱研究历史, 喜爱和喝过墨水的人相交欢谈。他不止一次和笔者说起随中国艺术出访团赴欧的一些轶事和见闻。
那次, 明史专家吴晗是出访团的团长之一。在赴欧的飞机上, 沈金波和他邻座, 彼此一路侃侃而谈京剧。
当时, 吴晗对沈金波说:“你们京剧舞台上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例如, 皇帝总爱自称孤或寡人, 其实, 他周围有多少人簇拥着啊,怎么会孤和寡呢?又如,大臣想上殿见皇上, 便唱‘在午门喊得我口干舌朽’, 在午门喊, 那金蛮殿上能听得见吗?几时, 你到故宫试试。”
在法国演出期间, 有位法国记者在记者招待会上当众提出:“看了京剧, 我觉得不真实。大家知道, 胡子是长在肉上的, 可京剧舞台上却用髯口, 那胡子怎么可能腾空而长呢?”对此提问, 出访团的一位负责同志回答得既巧妙, 又有水平。他说:“刚才那位记者先生提出的问题, 我没必要作正面回答。众所周知, 法国的芭蕾舞艺术, 在全世界闻名,深受各国人民的欢迎。如果照刚才那位记者先生的逻辑来看, 那也是不真实的喽。谁都知道, 走路是用脚掌的, 请到马路上看看, 有用脚尖走的没有?”
对于这种才思敏捷的睿智者如珠妙语, 沈金波平日总是深刻记忆, 经常津津乐道地“翻”出来, 加以咀嚼回味。他还爱咬文嚼字, 寻根究底, 曾对笔者提及一些京剧传统剧目的欠合理及不符史实之处。例如对《大探二》, 他说:“奸臣李良篡位, 徐延昭黑夜去把守皇陵干什么?徐延昭在《探皇陵》的‘回龙’中唱——‘开山府来了我定国王侯’, 这不符合历史。历史上, 开山府应是徐达, 而不是徐延昭。我曾对李长春同志面谈过此事, 告诉他徐延昭应该是中山府。后来, 李长春演此剧, 就在台上改唱‘中山府来了我定国王侯’。我问他观众反应怎样, 他回答没什么, 我就让他照此改唱下去, 予以纠正。”
沈金波的从艺经历, 决定了他的艺术革新精神。他参加京剧现代戏的创排和演出, 可以追溯到“文革” 前。他曾在1964年北京举行的京剧现代戏全国观摩演出大会中, 和童芷等合演了《送肥记》, 又与艾世菊等合演了《战海浪》。
1965年春, 他由当时的二团调到一团, 在将被攻坚成样板的《智取威虎山》中饰演少剑波, 从此替下了原先的饰演者纪玉良。
在确定童祥等之前和遴选杨子荣饰演人之际, 江青也曾对沈金波当面说过:“如实在找不到演杨子荣的, 你就扮上。”
他饰演的少剑波, 无论在扮相、唱腔和表演上, 都颇为称职, 给人以清新和亲切感。尤其是少剑波的唱腔, 音域甚宽, 音区颇高, 如第四场“定计”中“救出多少战友和同胞”一句唱, 非一般嗓子能够胜任。当时, 有观众向少剑波B角演员李崇善写信讨教, 说这句怎样才能唱上去, 嗓音条件极佳的李崇善,捧信也只好苦叹“说实话, 连我都唱不上去。”然而, 沈金波唱来却游刃有余。
沈金波父子情深, 他也很尽孝道。上世纪六十年代末, 《智取威虎山》于北京拍摄电影期间, 逢假日休息, 沈金波经常会陪定居首都的父亲下馆子吃饭。周围人很羡慕他老父, 夸道:“你有个好儿子!”
沈金波平时爱引经据典, 喜说掌故, 性格却颇为谨慎。他和童祥苓合作《智取威虎山》, 十分默契。但生性活跃的童祥等总和他私下玩笑不断。“定计”一场, 少剑波有句台词“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啊!”童祥苓不时和他开逗地改成“狐狸再狡猾, 也斗不过老狐狸啊! ”他按耐不住地急道: “哎, 祥苓, 别逗, 别逗, 我这人耳馋, 回头台上真这么念, 就坏啦!
虚心好学是沈金波的又一个特点。他出生长成于北京, 有一口纯正的北京口音, 照说咬字之准毫无问题, 但《智取威虎山》第七场“发动群众”中少剑波有一句台词“把民兵再组织起来”,由于拖声, 他念其中“组织”两字, 听来象“阻止”, 被中央电台资深播音员、后在日本电视连续剧《阿信》中任旁白的林如当面指出后, 他深谢不已, 立即纠正。
沈金波记忆过人。“文革”期间, 他因饰演少剑波而参加中央领导召见的座谈会, 事后能准确无误地复述当时的情景及细节。如,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 他于人民大会堂参加一个接见。翌日, 对笔者道:“昨夜接见时, 康生听我唤张春桥为张书记, 便问张春桥——他们怎么都叫你张书记?张春桥解释——‘文革’前, 我任上海市委文教书记, 三天两头去上海京剧院抓样板戏, 大家都叫我张书记, 就这样叫到现在, 改不了口。康生当即就对张春桥说——你知道什么是书记吗?书记就是历史上封建衙门里的狗头军师。”让人听罢捧腹不止。
1976年后, 上海京剧院人员重新调配, 沈金波的戏份明显减少, 为此,他苦叹不已:“作为一个演员, 老不演戏怎么行呢?”于是, 他主动要求调到上海戏曲学校任教授艺, 直至退休。不久, 被查出患了癌症。他开刀期间, 笔者去探望, 他夫人背地问:“老波在‘威虎山’剧组时喝酒吗?”
当得到不喝酒的确切回答,她颇为纳闷道:“怎么搞的, 这些年老沈总酗酒,每天一瓶白干, 我劝劝他, 他还和我吵。”
“他肯定心情不好, 以酒解闷。”笔者怏怏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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