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虎:希望为中国电影留下几个像模像样的人物
冯小刚饰演的老炮儿六爷与昔日兄弟闷三儿(张涵予饰)重出江湖后发现江湖已经不一样了。
采访者:陈晨 未棶
受访者:管虎
第六代的导演们各自走着各自的路,管虎是其中颇有商业潜质和自觉的。虽然早年《头发乱了》带着强烈的个人化叙事印记,但毕竟有《黑洞》、《冬至》等曾经家喻户晓的电视剧历练打底,管虎并不是一个拒观众千里之外的导演,相反,怎样顺顺当当扎扎实实地讲一个故事,对他来说是早夯实了的基本功。
近几年,《斗牛》、《杀生》、《厨子戏子痞子》等风格化叙事的电影让管虎开辟出自己一派颇具锐气的导演风格,环环相扣的事件中,节奏凌厉,人物鲜明,个人与集体和时代相映成彰。然而去年,同辈导演、好友路学长的去世给了管虎重新反思电影与自身关系的契机。“路导的去世促成了我的一个转变。我们中青年导演对于今天社会的记录缺席已经好几年,他一直坚持面对今天的人,面对今天的普通人。我在想我们这一辈的导演在干什么?我们为什么不把我们最擅长的东西拿出来?当下的中国现实有那么多需要被记录的东西,但我们许多导演都避开了现实,去讲过去的事情,这是一种责任的缺失。”
今日,管虎的新作《老炮儿》上映,一部老派、硬气又混杂着失落的理想主义的电影,两代人的冲突,现实中带着嬉皮与无奈,宣传的标语是“见人心”,而影片传达的却是满满对“人心不古”的感慨。
不可否认,眼下这部电影获得相当关注的原因在于导演冯小刚凭借主演这部电影不久前拿下了金马影帝。但在管虎眼里,冯小刚没有“演”一部电影,“他是一个真正的‘老炮儿’,他甚至刷新了我对于演员表演的观念,这可能让我后面找演员会更困难。”
相对于前作的叙事风格,《老炮儿》的表现方式显得很平和,“这个故事只能用这个方式讲,”同时,《老炮儿》的创作让管虎找到了下一个阶段他创作的重点,“希望为中国电影史上留几个像模像样的人物。”
“别让老炮儿的时代太快过去了,太快被忘了”
记者:之前的御用男主角黄渤说,他每次演你的电影觉得里面都有你自己的影子,这次的电影里有吗?
管虎:真想把他嘴缝上。但是你想想,只要是自创和原创,不是所谓的IP电影,哪儿没原创者的影子?所以黄渤说的也没错,但是我(电影里的影子)没那么强烈,没那么典型。
你要让我自称“老炮儿”,我不敢这么说,因为我远远称不上,年龄也称不上。但我心里肯定是有这个敬仰在,有这个梦想在,导演都是有一个梦想,在生活中实现不了,靠电影去实现。但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们身上很多品质是吸引我的,是非常值得称道的。所以还是一直盼着拍这么一个东西,把它拿出来,别让这些哥哥们或者父辈们的时代太快过去了,太快被忘了。
记者:电影最后挺悲壮的,对一个时代的过去有种很无力的感觉,既然当商业片做怎么不给人点希望呢?
管虎:这个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吧,过去终究会过去,后浪拍前浪,一个时代的更替,后一个时代的到来谁也阻拦不住,这很正常,所谓的一点点悲壮,是两个时代对冲,结果不会改变,电影也不能阻止。但这个人流露的某些中国人身上该有的品质是应该传承下来的,给新时代的新人们,这些是没有新旧之分的品质,它是中国人该有的品质。
“硕果仅存”的这几位老炮儿还保留着一些中国人该有的品质,这个就叫老炮儿。你比如说今天的我们,时代变化太快,我都觉得我变成了二十多年前我最讨厌的那类人,就丢了好多东西。
记者:指创作上还是生活上?
管虎:都有一点,你看我现在忙得都顾不上家人,笑脸都少很多了,对朋友也没那么照顾,我开始重视钱了,说话算数这事也不太算数了,在这快速发展的三十年当中,一路走一路丢。
记者:所以你觉得自己在这种时代更迭中也很迷茫?
管虎:谈不上迷茫,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吧,现在做电影你有话语权,可以发挥一个提醒功能。你在这电影里如果看到规矩、看到尊严,假如说这种品质你也认为重要,你把它拿出来,给快速奔跑的人群来看一眼,它如果能作为一种文化留下来,绝对是一个好事,这在我看来,就是电影最大的作用。
“这些年中国电影快把塑造人物这件事给忘了”
记者:《老炮儿》这部电影和你过去风格有挺大不同的,过去好像在故事上比较用力,这次着力在人物刻画上,这是有意为之的吗?
管虎:的确是,我们从两个方面来说,一方面是在我受电影熏陶这段日子里,从费穆导演到解放以后《祥林嫂》、《林家铺子》或者是张艺谋的《活着》里的福贵,贾樟柯的小武,有很多人物在脑子里栩栩如生,即便是故事全都忘了,还是记得这些人。这两年的电影看过就过了,都想不出来一个人物。现在大家都重视拍故事,其实故事不是这么重要,我觉得人物是最最重要的。但现在中国电影把塑造人物这件事给忘了,因为它不是一个挣钱的事儿。我自己的“小野心”是想努力尝试着留下几个人物,对我而言这也是一个特有满足感的事儿。
记者:你觉得这几年银幕上很难有站得住的人物是跟钱有关?
管虎:至少现在的市场,从之前阿里影业圈编剧的那个事件,其实就看出了现在这个泡沫市场的状态,IP、明星都是很赚钱的资本运作手段,资本张着血淋淋的大口开始捞钱,搞得所有资本运作都进入一个恶性循环状态。明星跟人物是两码事,他是故事里一个人,但他跟塑造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没任何关系。
记者: 据说老炮儿这个角色找冯小刚演,也是因为找不到人演。会不会需要将来为演员量身定做角色?
管虎:没有,这个跟电影没有关系,我觉得大家都可以演,重点在于剧作,不在于演员。从演员出发去做人物不符合创作规律。而且我想说很多商业主流电影绝对不能失去表达,这是它们应该去尝试的。
记者:今天的大众审美会欣赏什么人物,会不会左右你的想法?
管虎:我前面跟你举的例子都是很早年的电影,我要做的是很多年以后回头看这个人物,你能看到那个社会是个什么状态,那个人怎么吃饭怎么走路有着怎样的人生,它完全不会受今天大众审美的影响。
记者:着重刻画人物是不是意味着以后的电影不会像之前《斗牛》、《杀生》那么花哨了?
管虎:我对一切人物感兴趣,人只要长这样,自己的东西多少都有类似,不用强行去给自己贴标签。这次《老炮儿》的故事注定了这种风格,它只能是写实性的,素描似的故事。后续也是按照故事来,它只要是符合故事的,我是不考虑观众审美的,创作初期想多了会乱了分寸,其他的应该是制片人考虑的。
“行业分三种人:三陪、角儿、戏子,我是第三种”
记者:冯小刚入驻贺岁档,加上吴亦凡、李易峰这些人气偶像加盟,可能意味着你要迎来自己最“大众”的一部电影了,这是刻意转型还是水到渠成?
管虎:没什么刻意转型,前面已经说过了,现在有很多有强烈商业因素的电影,但不是表达,而我要做的一直是去综合这件事,这其实也是最难的。我骨子里有这种感觉,我喜欢好的故事有商业元素,还有就是要有表达,但弄好了两头都有,弄不好全部没有。
我现在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这行业在我看来,分三种人,一种就是“三陪”,分分钟讨喜的人,指着别人兜里的钱。一种就是“角儿”,大角儿,我演我的,演完之后走人,你爱看不看,还不是人人都能看得着的。还有一种就是“戏子”,功夫特别好的人,后台练好手,到前台亮相来要票房和掌声,这个就是我想要的。
至于你说的与市场最“亲近”现在还不能盖棺定论。最早我的电视剧《黑洞》收视率已经达到了惊人的程度,相比之下这不算什么。
记者:冯小刚在演戏方面有没有现场作为导演的发挥?
管虎:冯小刚当时说过一句话,“我就是一再好的足球运动员,你给我放篮球场上我还是个外行。”所以现场他就是非常专心地做一个演员,我是导演,我是篮球教练,他完全没有在导演上发表任何意见。他是一个典型的“明白人”。“明白人”特别知道自己要干嘛,他答应演这个戏是因为他喜欢这剧本,他一直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做一个演员。
记者:那你作为导演怎么评价他的演技?
管虎:金马奖都给他鼓励了,我还要怎么评价。不过对我通过这次发现好的表演不是在演,他是在塑造人物,他自己就是一个活的人物。不过经过这次这么契合的实践,未来对我创作人物挑演员的要求也就提高了,说不定还挺难办的呢。
记者:冯导在你这是很多遍NG的,还是一条就过的?
管虎:每个演员在我这儿都没有一次就过的,都有上几十次的。谁都不例外。
记者:和人气偶像合作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
管虎:我真的很高兴和他们合作,他们很会花时间跟你相处,也真心想借这样一个平台把戏演好。你说他们是偶像演员,其实我之前都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所以也没有什么顾虑。开始可能想借助他们的观众基础,后来觉得我们的合作特别舒服。吴亦凡是特别单纯一小孩,像一张白纸,很干净;李易峰其实有非常“小野兽”的一面。
记者:你其实有过非常大众化的阶段,为什么后来回去做电影又转向小众?
管虎:作为北电毕业的学生,电影是我们每个人心目中的一片净土,对我们来说就是至高无上的东西,电视剧它是另一回事,它是一种手段,用来自我培养和锻炼。当时社会资源和人力资源都是靠拍电视剧慢慢积累,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回去做电影。但一旦进到电影这块,你就得慢慢摸索,找到自己合适的生存空间。精神主义者是活不下去的。
记者:感觉你还是有学院派的骄傲在,但这种骄傲跟“老炮儿”精神一样在今天越来越不值钱了。
管虎:现在门槛过低不是坏事,但是有一个不好是它对行业的敬畏与尊敬不够,比如科波拉导演拍一部电影,带一群人去岛上做4个月的准备,从精神上、身体上、文化上全方位准备,那个年代对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是这样的热爱与认真。我们现在一群人认为拍个视频就能赚十多亿,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觉得我并非一种学院派的高傲,而是一种敬畏与尊重在里面。电影这片净土对别人可能不是那么重要,但对我特别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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