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1期，原文标题《戴安娜·瑞格：不习惯做性感偶像》，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文/李孟苏

1965年4月，戴安娜·瑞格在父母家中。这一年她被电视连续剧《复仇者》剧组选中，出演女主角艾玛·皮尔

艾玛·皮尔原本是为吸引男性观众塑造的

戴安娜·瑞格（Diana Rigg，1938～2020）在影视剧中塑造的角色，最为我国观众所熟悉的，当是1982年版电影《阳光下的罪恶》中嚣张风流的明星阿伦娜·马歇尔，以及连续剧《权力的游戏》中的“老玫瑰”荆棘女王。

《复仇者》（The Avengers）是英国独立电视台（ITV）拍摄的一部热门连续剧，包含了谍战、动作、科幻、喜剧元素，共6季161集，从1961年播到1969年，横跨20世纪60年代，是世界电视史上的一部标志性剧作。瑞格参演的是第4、5季，共51集。这部剧前后换了4位女主角，唯有瑞格饰演的艾玛·皮尔成为时代面孔，令人至今难忘。

瑞格在1965年加入剧组。那时，她不到27岁，受过严格的戏剧训练，已经是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资深演员。瑞格出生后不久，做铁路工程师的父亲在印度国家铁路公司谋到一份差事，带着全家迁往印度。她8岁回到英国上寄宿学校，17岁进入英国皇家戏剧艺术学院，两年后，即1957年，参演布莱希特的代表作《高加索灰阑记》，登上了伦敦西区舞台。之后她曾经与保罗·斯科菲尔德同台演出《李尔王》，扮演小女儿考狄利娅。

其实《复仇者》只想要一个花瓶。1961年电视剧开拍时，人物借鉴了福尔摩斯和华生的设置，由特工约翰·斯蒂德和警察外科医生组成搭档。第一季拍完后，扮演外科医生的演员辞演，但编剧和导演懒得重写或者修改剧本，就简单地把外科医生改成了女性角色，让她说原剧本中医生的台词。编剧后来回忆说，毕竟，把角色的男装换成女装，比换台本省钱多了。

歪打正着，《复仇者》有了一个有男性的勇敢、谈吐像男子那般幽默又有机锋、执行任务时与男主角并驾齐驱的女主角，在当年的影视剧中实现了女性角色的突破。

第一个女主演只演了6集，换成霍纳尔·布莱克曼。布莱克曼演了第2、3季，她在剧中穿得最多的服装是一件黑皮紧身连衣裤。演她搭档斯蒂德的演员帕特里克·麦克尼（Patrick Macnee）曾评价布莱克曼的魅力：“皮衣像动物的皮肤一样紧贴着她。我想说的是，男人是猎人，想得到皮肤下面的肉体。”1963年底，布莱克曼接下了007电影《金手指》中邦女郎的角色，离开了《复仇者》。

导演和编剧只得为斯蒂德安排个新搭档。上世纪60年代，英国电影业内有一股潮流，为了吸引男性观众，会在片中设置性感炸弹形象的女性角色，俗称“吸引男人的电影”。《复仇者》也是按这个路数来的。剧组的新闻官灵机一动，认为这个角色需要具有“吸引男人的魅力”（Man Appeal），于是新的女主角有了个名字“M. Appeal”，最后定为“艾玛·皮尔”（Emma Peel）。

选角导演恰好看了瑞格演的一出舞台剧，让她来试镜。瑞格从来没看过这部电视剧，但希望拓宽戏路，就答应了。试镜时，她和男主演麦克尼瞬间产生了化学反应。她猜测，麦克尼“可能在制片人耳边说的一句话”让她得到了这个角色。

“摇摆的60年代”代言人

约翰·斯蒂德穿萨维尔街的定制西装，头戴圆顶黑礼帽，手拿弯把雨伞，略显呆板，有股老派绅士的沉着冷静，艾玛·皮尔是他的陪衬，却衬托得他更像300年前的人。艾玛的丈夫是位飞行员，驾驶飞机在亚马孙雨林上空执行任务时失踪；她身材高挑，冷静独立，精通九种语言，有百步穿杨的好功夫。斯蒂德说：“皮尔夫人太诱人了，看到她把一个男人抛过肩后，再随意撩一下红褐色的头发，不管是谁都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她。”

一开始她仍然穿黑色皮质拉链连身裤，她回忆说：“它们非常不舒服，又热又黏，穿脱一次就要45分钟。”于是换成了弹力针织连身裤。这些服装让艾玛比她的前任更精灵古怪、年轻活泼。

为艾玛设计剧装的都是60年代的先锋设计师，有安德烈·库雷热、约翰·贝茨、阿伦·休斯（Alun Hughes）等人。60年代是欧美社会从战后保守主义转向自由解放的时期，库雷热等人发明A字廓形、太空感连衣裙、迷你裙、迷幻风格的印花、PVC长筒靴，在时装业也掀起了革命。戴安娜·瑞格是第一个在电视剧中穿上这些革命性时装的演员。

约翰·贝茨和设计师玛丽·昆特共同发明了迷你裙，善于采用弹力针织、PVC等新型面料制作服装。他为艾玛设计了黑色高领衫、PVC连身裤、低腰露腹长裤、平底靴和露着拉链的服装。在迷你裙还没有普遍流行的时候，在一场戏中艾玛要穿迷你裙。贝茨没有给裙子下摆缝边，因为剧组对裙子的长度争论不休，要求裙摆长一点、再长一点。瑞格对媒体说：“设计师烦得够呛。我说了自己的理由，一个人必须向前看，而不该向后看，穿上这些短裙，就在向前看。”

除了迷你裙，贝茨还为艾玛设计了黑白相间的欧普图案服装。在此之前，电视人认为服装上有直线条、圆圈、大块的图案，是不上镜的。此时，彩色电视机逐渐出现，1966年《复仇者》拍摄第5季，用了彩色拍摄技术，是英国最早的少数一批彩色电视节目，3年后ITV才开始全彩播出。第5季的服装设计由阿伦·休斯担纲，他考虑到剧集彩色的画面，设计了色彩绚烂的弹力针织连身裤，其他的服装也有高饱和度的色彩、令人眩晕的迷幻图案。艾玛·皮尔穿上前卫服装，用性感击退了电视剧中女性角色一律清教徒的形象。

电视拍摄技术也有了变化，实现了磁带转为胶片，使得电视节目在世界各地的播出少了制式的束缚。这让《复仇者》得以在全球120个国家播放，成为世界性的现象级电视剧。

60年代，时装业开始全面成衣化，零售业随之发生变动。贝茨和休斯看准时机，分别将自己设计的剧装注册了商标Avengerswear、Emmapeeler，授权给制造商，将服装销售到世界各地。

1966年《时代》周刊做了个封面故事“摇摆的伦敦”，在英国以外的观众看来，《复仇者》体现了独特的英式时髦，艾玛·皮尔的着装风格代表了60年代的时尚潮流。比起60年代的伦敦时装界风云人物玛丽·昆特、开创了中性潮流的模特崔姬，戴安娜·瑞格借助电视的传播、商业的推动，更有大众影响力，自然而然被看作“摇摆的60年代”代言人。

《复仇者》剧照。推着汽车的是艾玛的搭档约翰·斯蒂德（帕特里克·麦克尼饰演）

一直不适应做性感偶像

瑞格本人并不享受艾玛·皮尔带给她的巨大荣耀，甚至很抗拒。她曾经对媒体说：“她（艾玛·皮尔）走在了时代的前面，可惜这并不是剧作家们思想超前的结果。”

“一夜之间成为性感的象征，让我震惊。”瑞格穿着黑色紧身皮衣的照片摆在伦敦苏荷区的性商店橱窗里，让她感到极其不适。有趣的是，在剧中艾玛与斯蒂德并没有身体上的亲密关系，称呼彼此时都很正式地叫对方的姓氏“皮尔夫人”“斯蒂德”。皮尔夫人衣服上的拉链从来都是密实地拉着的。

声名如日中天也让她极不自在，成为大众名人让她没有了隐私，走到哪儿都被围观。人们不管不顾地围着她，哪怕她在拍戏。“看他们的行为，好像我是属于他们的，我要做他们要求的戴安娜。”她不给影迷签名，求爱信交给母亲处理。她妈妈回信时会这样写：“我女儿对你来说太老了。你还是去冲个冷水澡吧！”

她也不喜欢制片方给她的酬劳，发起了同工同酬的抗争。拍摄工作量很大，每周要背60页台词，每天工作至少12小时，每周7天。拍完第4季，她坚持要求把薪水从每集150英镑提高到450英镑。去年，瑞格对《综艺》杂志说：“那是我第一次与男性作斗争，《复仇者》开拍后不久，我发现我的收入比摄像师还少。我要求涨薪，被视为小题大做。没有人支持我。行业里也没有女性支持我……帕特里克也没有……我只想要平等，但我被媒体描述成唯利是图的家伙。到今天，我们仍然在谈论两性的工资差距问题，实在是令人沮丧。”

拍完第5季，她离开剧组，不再出演艾玛。这一系列行为，让人们把她树为60年代女性主义运动的偶像。

之后她在007电影《女王密使》中出演邦女郎。她坦率地承认，接下这个角色是希望自己能在美国更出名。瑞格的角色是所有007电影中唯一与邦德结婚的情人，但为了将来的情节，她在最后一幕被杀了。瑞格在影片中散发出自信、美丽的风格，为后来的邦女郎定下了一个标准。

瑞格本人也像艾玛·皮尔，聪明、坚强，面对任何挑衅，哪怕是致命的危险，依然坚定不移。在斯蒂德和艾玛执行任务时，对手总要冲着斯蒂德嘲讽：“她就是你的选择？”艾玛是可以营救搭档，而不是等着搭档救她的人。有一集，艾玛穿越回16世纪，虐待狂把她关在牢笼里，用烧红的熨斗威胁她，辱骂她是“异教徒、恶棍、女巫，用色相诱惑男人堕落”。无法被征服的艾玛抬起头来，将头发往后一甩，打趣道：“400年后你应该会见到我的。”

1971年，瑞格在百老汇演出《阿贝拉和爱洛漪斯》（Abelard and Heloise），剧中有一场裸体戏，引发了争议，她也因这部剧被提名托尼奖。《纽约》杂志的剧评家约翰·西蒙给了她劈头盖脸的抨击，形容她的身体“像砖头砌的古罗马会堂，却又少了足够的飞券”。此人素以侮辱性点评演员的外表而臭名昭著。他曾刻薄地说女演员西尔维娅·迈尔斯是“纽约数一数二的交际花，没有入场券也要硬挤进来”。迈尔斯在餐厅里碰到他，把一盘菜扣在了这位评论家的脸上。

瑞格决定反击。她向戏剧和电影业的朋友、同行征集他们听过、看过的最恶劣的评论，研究古希腊流传下来的戏剧批评和评论，汇编成一本集子《史上最恶劣的戏剧评论》（No Turn Unstoned：The Worst Ever Theatrical Reviews），1982出版后在戏剧界受到近乎狂热的推崇。90年代初，她带着这本书在大学巡回朗读其中的章节，把门票收入以及书的版税，捐给戏剧慈善机构，扶持地方剧院。

瑞格工作的重心始终偏向戏剧舞台，在伦敦西区和百老汇演出了大量舞台剧，90年代更是佳作频出，一直演到2011年。她的“复仇者”“邦女郎”前任霍纳尔·布莱克曼一直很遗憾在她演员生涯的黄金时期，因为与电影公司签了严苛的合同，只得舍弃戏剧演出，不被看作是“严肃的古典剧演员”，为此耿耿于怀。

瑞格很幸运地避免了这个困境。就算她在拍摄《复仇者》，也一有机会就回到剧院，和劳伦斯·奥利弗演《李尔王》。专门研究《复仇者》并出过专著的纽约大学电影系教授托比·米勒（Toby Miller）说：“尽管戴安娜·瑞格受过古典戏剧训练，但她并没有被英国的古典戏剧技巧所束缚。她塑造的艾玛·皮尔是超现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