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杂货店告诉你,站在人生的岔路口,究竟应该怎么做?
第一次读到张忌的小说,是四年前的《出家》,这部小说在《收获》杂志发表的时候,标题立刻吸引了我,因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汪曾祺的《受戒》。并且这样直接以佛教题材做标题的小说印象中并不多。但越是如此,你越会感到作者的深意似乎应在别处。读罢发现,这部小说是以“出家”的形式来写主人公方泉的入世生活,一方面寺院成为了一个隐蔽的名利场,另一方面世俗化的宗教生活,也为反观主人公这个小人物的俗世生活,他的迷惘和每一次的逃离与回归提供了一个极佳的场域。《出家》之后,张忌的小说集《搭子》结集出版,再之后有了最新的这本《南货店》。从这些书名不难发现,张忌的作品背后有着一脉醒目和强大的地域文化作为支撑。这不仅是指故事发生的地理背景(比如寺院经济盛行的浙东地区)、人物使用的方言、饮食、习俗,更是贯穿于这一切背后的烟火气息、被这一方水土滋养而生长于斯的形形色色的普通人、他们平凡又鲜活的人生。
《南货店》的故事正是从一家国有体制下的杂货店展开,主人公秋林因为父亲的历史原因,高中毕业后本应被分配到工厂工作,却只是来到了乡下的南货店。小说从秋林和南货店里的吴、齐、马三位老师傅讲起,到后来秋林被提拔成为店长,再之后离开南货店,升至供销社工作,开启他的仕途道路。围绕着秋林的人生轨迹,各种人物纷纷登场,一幅从计划经济末期到市场经济初期的社会图景就这样慢慢铺展开来。在这之下的,是张忌笔下的各种小人物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命运起伏而展现出的人生百态,有挣扎、苦难、无奈,也有喜悦、憧憬和转瞬即逝的幸福。
「两代人命运交错的对话」
小说伊始,秋林和三位老师傅共同在南货店的一方小天地里工作,但读者也能感觉到时代向这两代人展开的道路是通往不同的方向的,只是恰巧他们的人生在这里交汇。因此当秋林的故事线离开了南货店,也只会觉得似乎在他进入南货店之初,与三位老师傅的不同身份就预示了秋林这样的命运。小说从南货店里最寻常的一天的结束起笔,细致地描写了店门关张的细节:“店门其实不是门,是一块一块的长条木板。门框上下有槽,上面凹槽深些,下面四槽浅些,将板子往上顶,悬空,再对准下面的槽,将门板落下去。木板是杉木的,杉木有筋,吃重,每一块都有几十斤的分量,耐得住日晒雨淋。”接着是马师傅的紫檀算盘“乌油油,玲珑小巧,四周包着铜角,因为年头长了,四个铜角蹭得金子一样”,等等。这些细节都是属于南货店的寻常光景,却在和秋林这样一个受过教育、年轻、又“没几分力道”的角色的对比下,透露出几分旧时光的哀婉气息。而秋林去适应南货店的生活和老师傅们的为人处世的方式是,他牢牢记得父亲的叮嘱:“今朝起,侬就是一个大人了。”“大人”首先意味着,他要接纳并且融入旧的,抑或说父辈建立起的规则和秩序,然后方能慢慢发现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南货店是秋林成年人生的起点,却已是吴、齐、马三位老师傅人生接近句点的地方。于是南货店的故事便成为两代人命运的无声对话,也是作家张忌探寻父辈生活的一次尝试。张忌曾在采访中提到,他写《南货店》的缘起,是有一次和父亲聊天,谈到爷爷的父亲穿着蓑衣去余姚打官司,却再也没有回来:“我想着他们肯定也是从少年一直成长到现在,这样,他们这一代人经历了什么,我突然对此产生了兴趣。”而这样的兴趣和探寻,也是《南货店》使许多读者产生共鸣的地方,同时也是《南货店》的写作视野超越《出家》之处。
「食物里潜藏着无常人生中最易获得的慰藉」
张忌一向十分擅长以一些不动声色却又直抵人心的细节来塑造人物和讲述故事,就像他表示的对《海上花列传》和《围城》的喜爱,这也许得益于中国古典小说传统,或说是明清世情小说的影响。在《出家》里,因为生活的窘迫,方泉的妻子去超市做售货员,每个月底带回两百元半价买来的超市里即将过期的零食给孩子吃;短篇小说《小京》里,“我”的女朋友小京意外死亡,“我”去火葬场领小京的骨灰时,“捧在手上还有些烫。我摸了一下,我发现里面是一块块的。一动,就发出脆脆的摩擦声音。”因为骨灰不能顺利地放进骨灰盒,别人告诉“我”:“不碍事,用手使劲按按就下去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描写,在按骨灰的那个瞬间,仿佛人生存的意义突然被消解了。
张忌本人喜欢把这类描写称为“闲笔”,而这恰恰是现实题材虚构作品真正的骨血所在。《南货店》里的“闲笔”,常常与食物有关。南货店里的马师傅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他会在买肉的时候,悄悄往篮子里塞一包红枣给切肉的营业员,他也会在父亲海难死后,再也不吃海货,因为“总觉得海货肚皮里有父亲的尸骨”;小说中的一个后生阿毛,讲述了他的父亲为了让家人吃上些猪油,喝下了一整碗猪油而再也吃什么都不香的故事;阿毛的出现似是无意,却和齐师傅两次与死亡的正面遭逢撞上了;米粒和做豆腐的老倌私通,她的丈夫一直默默忍受,却因为三人一起喝酒时,米粒把最后一口酒给了豆腐老倌而自杀了……这些看似无心道来,又偶有惊心动魄的“闲笔”往往是通往人物和他们的生活内里的关键,它们总是多多少少和吃有,大概这是普通人日常生活最寻常却又最重要的部分,又或许因为食物里潜藏着无常人生中最易获得的慰藉。而作者淡淡的、波澜不惊的、始终保持着距离的讲述方式,也为他笔下的人物留出了充足的自我生长的空间,再往深处想,就是一种悲悯了。
「时代巨变中“旧时光”的力量」
《南货店》的故事发生在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发展带来巨变的时代,承接这一变化的,是小说中人物面对时代际遇各自不同的人生选择,面对的人性考验,以及代际之间难以弥合的裂缝。后者更多体现在父子关系上:马师傅把得了恶病无法医治的儿子丢弃在石矿里,结果孩子被别人捡回一条命,后来始终不愿与马师傅相认;齐师傅借腹生下了齐海生,海生得知自己身份后与齐师傅反目成仇,并且自暴自弃,最终因流氓罪被判了死刑,最后是齐师傅给他收尸,把棉花团小心地塞在弹孔里……
而承接了上一辈的人生的,是秋林一路顺畅的仕途。他从南货店调到镇上的供销社,继而又到了县里的土特产公司当经理。秋林的好兄弟卫国、毛一夫、妻子杜英,徐主任、鲍主任等各种人物纷纷登场,有的下海致富,有的在情色中迷失,有的被时代抛弃……而秋林即使离开了南货店,他和三位老师傅人生曾经交织过的痕迹也没有抹掉,他身上也总有一份“旧时光”的影子,而这影子本身,是他内心的某种坚守和底线。
《南货店》以秋林写给齐师傅的一篇悼文结束。悼文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那些冠冕堂皇、文辞工整的话语像极了每一个普通人的墓志铭,于是小说中的秋林发出了疑问:“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了吗?”我想这也许也是作者本人的疑问吧,在时代变迁中,什么是人的短促一生真正留下来的东西?那也许是耐得住日晒雨淋的杉木门板,是乌油油的紫檀算盘,是父亲塞在儿子尸体单孔里的棉花……文学用它鲜活的细节,容纳了那些宏大叙事里未曾被写下的人生。
《南货店》张忌 著中信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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