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武术训练,皆为了塑造完整的人”李小龙的精神遗产
2020年2月,中国香港邮政发行李小龙纪念邮票,六枚邮票分别以李小龙的四部电影(《唐山大兄》《精武门》《猛龙过江》《死亡游戏》)、他的哲学思想及他一手创立的“截拳道”为灵感,还设计了一枚邮票小型张。 (IC photo/图)
“他拥有十八岁的身体。”1973年6月,33岁的李小龙在美国做了全身体检,体检报告认为他“相当健康”。那是李小龙的事业鼎盛期,他主演的三部电影在香港三破票房纪录,与好莱坞的合作也箭在弦上——一部由他主演的好莱坞电影,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客串。他志得意满,在与华纳兄弟影业董事长泰德·阿什利讨价还价的信中,他说:“泰德,我已成了华语影坛的头号影星,喜事接连不断。”
一个月后,“十八岁”的巨星陨落了。1973年7月20日,李小龙死于药物过敏引起的脑水肿。他主演的遗作《龙争虎斗》同年在美国上映,成本85万美元,票房9000万美元。李小龙的形象与他引发的功夫热潮并没有随着他的逝去而消弭,反而成了独特的华人文化符号,多年来仍活跃在世界流行文化中。
李小龙的形象最近一次出现在大银幕上,是通过电影《好莱坞往事》。2019年7月底,美国导演昆汀·塔伦蒂诺的新片《好莱坞往事》公映,影片回顾并戏仿了1960年代末好莱坞的各种传闻逸事。作为李小龙的超级影迷,昆汀自然也在其中加入了关于李小龙的片段。
《好莱坞往事》中关于李小龙的情节只有短短几分钟,美籍韩裔演员麦克·莫饰演的李小龙表情傲慢,在片场向工作人员吹牛:自己的双手是致命武器,可以轻松击败拳王阿里。可一动起手来,这个版本的李小龙被布拉德·皮特扮演的特技演员打得灰头土脸。
这是多年来对李小龙形象最为“负面”的一次展示,而且来自公认的李小龙超级粉丝。李小龙的巨大影响力让争论的涟漪在全球蔓延。李小龙的女儿李香凝随后在媒体上称,影片把父亲刻画成“一个傲慢又夸夸其谈的混蛋”。8月13日,昆汀正面回应此事。“他(李小龙)确实是一个傲慢的人,他说话的方式,这不是我编出来的,我听他说话就是有这样的效果。”他在新闻发布会上说。
观点莫衷一是。李小龙的形象历来鲜明又模糊。一方面,人们惊叹于其令人眼花缭乱的击打速度、勾魂摄魄般的尖厉啸叫;另一方面,有人觉得他只是一位电影演员,他开创了功夫片的新时代,但并不代表他的武学成就与人格高度。他是文化工业的超级偶像,还是深具哲学思考的武学理论家,或是脾气暴躁的片场暴君……每一种形象都非常鲜明,却让藏在背后的李小龙本人更加模糊。
李小龙若还在世,2020年正好80岁。32岁时李小龙曾经有过这样的思考:“你一个人坐下来静静地听会儿音乐,不知不觉间你的意识便兀自展开了随想,武术的本源,生命的本源,以及功夫片的本源,都渐次在你心中清晰地浮现出来。这三大源头进而合为一体,相互启迪,如此你方能全方位地领悟个中真谛。”
李小龙在电影《精武门》(1972)中的这句台词,如今成了网络流行语。 (资料图/图)
无视“鱼雷”,全速前进
李小龙的极度自信是公认的。1962年,还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上学的李小龙写信对童年好友曹敏儿说:“我自信自己多年的功夫底子,能让我成为美国首位功夫教练。……我的目标是在此创立第一所功夫武馆,然后逐渐将其推广至全美(我打算用十到十五年时间实现自己的全部计划)。……眼下我兴许一无所有,仅蜗居于一间狭小的地下室内,但梦想一旦扬帆起航,我便能在脑海中看见一幅美丽的图景。一幢五六层楼高的功夫武馆拔地而起,旗下分馆散布全美。”
这封信出自2020年6月出版的《李小龙信札》,此书汇集了李小龙从赴美求学到在香港逝世之间的15年时光中,写给家人、师长、朋友、弟子、同行和影迷的138封信札。由于当时的跨洋长途电话费非常昂贵,李小龙养成了给家人、朋友和同行写信的习惯。“在这些信件中,读者可以看到李小龙的成长、转变以及对特定事物的看法,包括他的人际交往和武学理念。”截拳道·印心会创始人、截拳道修习者史旭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李小龙的极度自信使其具有强大的自我,当他面对不同的人与处境时,总能强势地表达自我,并用坚强的意志力执行自己的意图。饶是李小龙长着一张英俊的脸,但具有这样性格的人并不总能讨人喜欢。
甚至对一些长辈,他也能口若悬河,持续输出自己的观点,格言警句层出不穷。木村武之是李小龙在美国收的第一批弟子之一,比他年长16岁。1964年,24岁李小龙在给40岁的木村武之寄去了很多“学习功夫”的要点小卡片,上面写满了抽象的古代名言,如“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习武之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累计有百条之多。
“去他妈的鱼雷,全速前进!”他喜欢在信中给不同的人说这句话。这是美国南北战争中海军少将戴维·法拉格特的名言。当时他的舰队遭遇了鱼雷,关键时刻他给属下喊出了这句话,拯救了舰队。李小龙的生命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狂奔不止的河流,也像是这支全速前进的舰队,不能停止,也无法停止。
黄泽民是被李小龙排掉的“鱼雷”之一。1964年,李小龙在奥克兰开了武馆。在一场公开表演中,因过激的言论与传统武术界人士产生了冲突。李小龙放言,“我想让大家知道,如果唐人街的武林同好们想要与我切磋咏春,欢迎他们来我在奥克兰的武馆,我随时恭候。”有好事者想借机教训李小龙,于是联名给李小龙下了战书,出面比武的是形意拳的拳师黄泽民。尽管赛后双方对赛果各执一词,“结合双方当事人的回忆和事后相关表现,我认为那一战是李小龙获胜。”史旭光说。从此以后,李小龙的武馆在美国立足。
李小龙在美国拍完《青蜂侠》后,华纳公司曾将同属旗下的蝙蝠侠及青蜂侠凑在一起,在一部蝙蝠侠电影里拍摄青蜂侠的客串戏份,欲借当时大热的蝙蝠侠捎带青蜂侠。剧本中安排了一场罗宾与加藤的打戏,写的是罗宾获胜,但李小龙坚决不从,和华纳死扛到底,结果剧组只好将结局改为打成平手。在当时华裔演员整体处于弱势的好莱坞,这样强硬的讨价还价非常罕见。
回到香港,李小龙排掉的“鱼雷”也不少。在泰国拍《唐山大兄》,他写信给妻子抱怨导演“是个半吊子”,后来换了新导演罗维,才将电影拍完。但他与罗维的感情也很快破裂,1973年6月,他拿着四寸长刀架在罗维脖子上,欲取其性命,逼得罗维不得不报警。
如此种种,皆是李小龙性格使然。因其自强,而产生极强大的自信,这种自信让他在强调自信的美国文化中如鱼得水,而一旦自信偶有过界,便是一种使人感到冒犯的自大。昆汀作为李小龙的超级粉丝,说《好莱坞往事》中的李小龙并不是有意丑化,看来不是强辩,而是一个粉丝的知心之语。
电影《猛龙过江》(1972)中,李小龙痛击美国空手道高手。 (资料图/图)
“实战中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
李小龙也极度渴望成功。“成功只属于那些想要成功的人。”他在信中对自己的童年好友直言不讳。但他与流行于这个时代的所谓“成功学”,判然有别。“成功学”侧重于世俗的成功和不择手段,而李小龙不仅想要得到世俗的成功,更有改革与传承武学的宏愿,而他的手段,只有自己的身体和自信:“我诚挚地认为我这副千锤百炼的身躯,加上坚信‘我能行’的信念,绝对能助我成功。而假若承蒙有人能公平公正地看待、支持我这个中国佬,那我的成就便会更加无可限量。”用传统儒家的标准来衡量的话,李小龙是重“事功”,而不是成功。
电影是李小龙实现世俗成功和传播武学的途径。1964年,已在武术圈小有名气的李小龙在加州长滩国际空手道锦标赛上做了示范表演,美国广播公司(ABC)的制片人威廉·多兹尔(William Dozier)正好前来观赛。他给了李小龙一个试镜的机会。
此次试镜的八分钟片段在中文社交媒体上流传甚广。视频中,李小龙气宇不凡,身手敏捷,摄像机甚至不能捕捉到他出拳的轨迹。他顺利得到了一个角色——在陈查理探案系列电影中扮演陈查理的长子。在未来的剧本中,陈查理死去,由他的儿子来继承遗志。
李小龙为了这部片子参加了一个月的私人表演速成班,但片子最终宣告流产。1966年,电视剧《蝙蝠侠》播出,超级英雄红遍美国,ABC改变了主意,决定推出《青蜂侠》,让李小龙扮演里面的男二号加藤。有位制片人跟李小龙说,“希望你演得像个中国人!”,“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就看到了那种半截辫子,手持筷子,点头哈腰的形象,唯唯诺诺地跟在对我有救命之恩的主人身后。”李小龙回忆。
签约之前,李小龙有意确保台词里不会出现低三下四的讨好之语,或者洋泾浜英语。“我和多兹说,要是你跟我签约,是想让我扎着辫子,跟着爵士乐活蹦乱跳,那你另请高明吧。”
《青蜂侠》在美国没有大红大紫,李小龙在好莱坞依然做着客串和武术指导。这让自信心强烈和急于成功的李小龙难以接受。《好莱坞往事》中,在片场向工作人员喋喋不休地“兜售”功夫的李小龙形象,其实反映了这一时期李小龙急于在好莱坞有所突破的心境。
1971年,在好莱坞受挫的李小龙回到香港发展。与好莱坞不同的是,《青蜂侠》在香港非常火爆,“无论去哪儿都有人认出我来,叫我李小龙或‘加藤’。”他给妻子琳达的信中写道。
当时的邵氏影业制片总监黄家禧记得,李小龙从美国回来,张彻就找他试镜,本来打算用他,但他一部戏要一万美金,拍摄周期不能超过60天,剧本必须让他满意。“狄龙和姜大卫当时才一万港币,狄龙和姜大卫已经成名了,还是一万一部戏,给了你一万美金,狄龙和姜大卫怎么办?”邵逸夫最终出价两千美金,合作谈崩。
离开邵氏另组“嘉禾影业”的邹文怀瞄准了这个机会,开出了7500美元的片酬。李小龙和邹文怀决定合作后,恶补了一大堆香港武侠电影,“全都糟糕透顶!首先,片子里人人都在浴血奋战,但他们的打斗方式竟完全相同,这点尤其恼人!拜托,根本没人会那样,实战中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而且表演和打斗也是可以兼顾的。”
邹文怀的赌注押对了,后来的故事电影史家已经书写多遍:李小龙将高超的实战武术融入电影,完全改变了香港动作片的套路与质感,使其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连破票房纪录只是小事,此后几十年香港电影中的李小龙烙印才值得纪念。
陈德森也是一位练习武术的香港动作片导演。他在少年时见过李小龙,至今他手机里存着一张老照片,照片上,风华正茂的李小龙穿着一件修身蓝西装,向年仅14岁的陈德森郑重地伸出一只大手。
木村武之以“快如闪电”来形容片场里的李小龙。“他站在固定的位置,可以不后退而发拳攻击,真是迅如奔雷,快若闪电。所以拍戏的时候,他如果使出真功夫,摄影机是不能将他快速的动作完全捕捉入镜头的。”他回忆道。
也是因为李小龙,陈德森开始迷恋中国功夫。当时嘉禾影业的女星苗可秀与李小龙搭档了多部电影,苗可秀的弟弟与陈德森是同学,陈德森去这位同学家玩,总能遇到李小龙。陈德森还记得李小龙对他说:“你知道学校的洗手间以前不是现在这个颜色吗?因为我总是把别人的鼻血打到厕所墙上,他们才不得不经常粉刷。”这句话到底是真的,还是李小龙和一个14岁的少年开的玩笑,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但它一定深深震撼了他的心灵,从那以后,练柔道的陈德森开始改练功夫,并专门去了台湾,拜八极拳大师刘云樵为师。
1950年代末,香港九龙,李小龙(后排右一)与家人拍全家福。 (视觉中国/图)
“我常扪心自问,胜利了又如何?”
“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事,而是你选择如何去应对。”这是李小龙给多位友人的信中反复提及的观点。用不滞于物来形容李小龙并不过分,和见招拆招一样,他劝他的朋友们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产生过于负面的情绪,而是马上着手解决。“生命仍在继续,如滔滔流水。一旦止息,必生陈腐。”1973年5月他对刚刚离婚的弟子木村武之说。他匆忙又充实的一生,印证了这句话。
李小龙的父亲李海泉是粤剧名伶,常年在海外华人社区巡演。射手座的李小龙就出生在其父的某一次美国巡演途中。三个月大的时候,李小龙回到了香港。李海泉认识很多电影明星和导演,他们带着李小龙进片场,还会给他分配一些角色。小时候的李小龙演过很多电影,是一位童星。
从童年到青春期,李小龙一直是一个闯祸精,不讨长辈喜欢,相当调皮,爱打架。在他的高中毕业集体照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坐姿是故意歪着的。“总是精力充沛,一天到晚东奔西跑,一刻也坐不住。”李小龙回忆自己少年时。到了13岁那年,他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他的哥们都不在身边,那和别人打架会怎么样?”于是他决定开始学习功夫,投入咏春拳宗师叶问的门下。
据李小龙自述,习武四年之后,他逐渐开始体悟到以柔克刚的道理,即“巧妙地中和对手的力道,最大限度地减轻自己的能量消耗。为此,必须沉心静气顺势而为,这种技法知之非难,行之不易。”后来李小龙虽有志改革中国功夫,但他对叶问保持着终生的尊敬,成名以后,他回到香港为叶问拍摄了两百多张咏春拳的资料照片,为咏春拳保留了珍贵的资料。
19岁去美国闯荡,与很多华人武师一样,李小龙怀揣着开武馆的梦想。由于李小龙的父亲在美国颇有人脉,刚到美国不久的李小龙就受到其父亲的故交杨九福(亦是粤剧演员)的照顾。杨九福带着李小龙进行多次功夫表演,还带着他上了两回电视。至1961年4月,李小龙到美国还不满两年,就已经收了十个徒弟。
在1960年5月16日写给师弟张学健的信中,李小龙描述了自己在美国的生活,他正准备进大学,但迷茫于学什么专业,曾是香港恰恰舞比赛冠军,但此刻也觉得恰恰无聊,“相对起来,还是读书实际得多,因为个人的将来完全取决于学识。自从踏足此间,我再没有向父亲要求过任何接济,而为了生计,课余唯有在餐馆里兼职。坦白说,日子确是很艰苦。”
李小龙考进了西雅图华盛顿大学,选了哲学专业。香港亲友得知这个爱打架的小伙子学哲学,无不惊讶,要知道他从小到大唯一感兴趣的课外活动就是中国武术。但在李小龙看来,正是好斗的性格常让他思考好斗背后的意义,也许是他打架打赢了太多次,胜利之后,“我常扪心自问,胜利了又如何?人们为何如此看重胜利?何谓光荣,怎样的胜利才算光荣?”这些刨根问底的问题,他拿去问他导师,导师就推荐他选了哲学,“他说哲学会告诉你人为什么活着”。
在华盛顿大学,李小龙也收获了自己的爱情。李小龙与妻子琳达的感情甚笃,当他在片场暴怒,只有琳达能劝服他。每当他们因工作分居两地,李小龙的就会频繁给她写信,从现在保存的信札来看,几乎是每两天一封。但他自己却能理智地看待婚姻,“婚姻是一种友谊,是一种伙伴关系,建立在日常琐事的基础上。”他说。
李小龙也热爱写诗。诗艺优劣不论,他的诗充满激情、直白,总是在劝朋友奋发图强。李俊九是李小龙的好友,亦是美国跆拳道宗师,他曾收到李小龙的长诗《我是谁》和《哪个是你》。李小龙在诗中饱含热情地让他的朋友“轻装上阵,勇敢向前”。
“演员仅是李小龙的一份职业,远非他的全部”,李小龙研究专家约翰·里特说,“他以一己之力开创了一种全新的电影类型,同时还是位藏书2500余册的思想家和哲学家,孜孜不倦地研究心理学与心理治疗、东西方哲学与诗歌,健康科学与健身,此外他更对武术进行了革命性的破旧立新,颠覆数百年来的传统教条,提倡个人自由,鼓励习武者探索自己的武术之路。”
电影《龙争虎斗》(1973)中,时年32岁的李小龙殴打时年19岁的成龙。 (资料图/图)
以最少的招式表达最多的自我
到达美国不久,李小龙就托人从香港把练习咏春拳的木人桩寄来。武学是李小龙的安身立命之所。他相信武术的终极意义和艺术一样,在于诚实地表达自我。因此也要像艺术一样,不懈地训练,以保持灵敏的反应。“心动则身动,身动则心动,身心之间见不容发。譬如我想出拳,当下即动,你明白吗?这就是训练的目标。”
他对武术的革新比对电影的革新来得更早,后者毋宁说是前者的必然结果之一。
年轻的李小龙对功夫有强大的表达欲,1963年,他自费出版了《李小龙基本中国拳法:自卫的哲学艺术》。紧接着开始写第二本书《功夫之道》,他自称其为“一本更深刻更全面的作品”,后来因自身武学思想的改变,这本书没有出版,代之以《截拳道之道》。
1965年,李小龙开始寻思创立自己的武术体系。前一年与黄泽民的较量之后,他就开始对传统武学失去信心。“几乎所有武功路数都无异于纸上谈兵。”在李小龙看来,不论是拳击手、摔跤手,还是任何学过一招半式的人,都无法看清一场搏斗的本来面目。“当一个人被流派和路数所限,他就不能充分表达自我。反复操练套路,习武者表达自我的余地将会越来越狭小,固定的武术套路令其麻木不仁,他不会再留意具体战况,而是一味地刻舟求剑,机械地应对,无法在实战中应变自如,他是一个拙劣的机器人。”
截拳道的目标就是要击破传统武学套路的束缚,融合各家所长,以资实战之便。“截拳道的终极目标是个人解放,指引人走向自由与成熟。相比精神上的领悟,机械的搏斗效率和技巧都显得无足轻重。”李小龙写道。
在1965年2月给弟子的信中,他满怀信心地写道:“一种融会贯通,但又讲求精简直接的武术体系,它将注重一些根本性的东西、节奏、时机,距离,以及五种攻击之法(注:即此后截拳道的攻击五法),这是目前我接触到或者说能接触到的最有效的武功路数。”
到了1965年6月,李小龙已经在信中说自己的拳术“基本成型”,在李小龙的构想之中,这套拳术“没有固定的招式和套路,时机和距离乃是基础,咏春拳法是核心。”他告诫弟子,截拳道不是一种新的流派,也不是各种流派的大融合、更不是对各大流派不屑一顾。“既不与任何流派为敌,也不反对接纳任何流派的招式,要理解这一点,你必须超越赞成与反对的二元论思想。”
不仅是中国的传统武术门派,外国的格斗流派也被李小龙涵括在内,“除非人类长出三头六臂,否则我们就不可能有不同的格斗方式。”他认为人类武术的最终目标是精简,以最少的招式、最小的力道,最大程度的表达自我。
“Be water”(像水一样),是李小龙教导弟子的一句名言,史旭光多年练习截拳道,对此深有感触,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李小龙强调自由、整体的观念,和如水一般地适应,打破了传统理念和形式的束缚,以简单、直接为依归,注重实用、高效。他将自己的武学体系定名为‘截拳道’,若想做到有效地截击对方的拳头,其技术动作必须简单、直接,能够快速反应,不被条条框框和特定招式用法所束缚,而惟有如水一般地适应,才能跳出习性,从容应对。”
事实上,在李小龙逝世多年后,世界武术格局也仿佛按着他的理念来演化。1993年第一届UFC(终极格斗冠军赛)在美国科罗拉多举行,混合武术(MMA,即Mixed Martial Arts)的理念开始在全球流行,相扑、拳击、空手道、跆拳道、泰拳等传统武术被拉到了同一平台展开近乎无限制的较量。摒弃门派之别,推崇实战交流,这是MMA的格斗理念,与当初李小龙所推崇的“Be Water”几乎没有差别,UFC主席达拿·怀特甚至称李小龙是“MMA之父”。
2018年11月,李小龙祖籍地广东佛山举办非物质文化遗产活动,几名少年穿着李小龙在电影遗作《死亡游戏》中的服装表演武术。 (IC photo/图)
李小龙的精神遗产
最新的关于李小龙的纪录片就取名为《若水》(Be Water),由越南裔美国导演包阮拍摄,2020年在美国上映。史旭光去看了两遍,但他不是特别喜欢这部纪录片。他觉得还是早期的有关李小龙的纪录片更好看,“多集中在与李小龙有关的人物访谈上,对于我们去了解和认识李小龙有很大的帮助。而近期的纪录片,多是在塑造李小龙的形象,以及传达他对世界的影响,而不是在呈现这个人。我更希望能通过纪录片去看到这个人。”他说。
2008年,美国华裔剧作家、托尼奖得主黄哲伦创作了一部以李小龙为主角的戏剧《李小龙:孙悟空》。黄哲伦1957年出生于美国,亲身经历了中国形象在美国的转变,“我小的时候,人们认为中国人又穷又没文化,软弱可欺,而现在人们认为中国人太过富有和强大,两种观念其实都有偏颇,但我这一代人很幸运地亲眼目睹了这种180度的转变,而李小龙在西方世界被认可正是这种转变的开始。”黄哲伦曾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李小龙在现实世界所完成的事功与其个人的精神力量无疑都会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比起前者的辉煌,后者往往被人忽略。
1966年出演《青蜂侠》之后,好几位商人找到李小龙,请他在全美开设“加藤自卫术武校”,交由他们代理。李小龙拒绝了,“如果我只是图财的话,那时就能大赚一笔”,但李小龙要办是真正的传播武术的武馆,而不是加盟店。“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不会为了钱出卖我的艺术。”他说。
少年的他爱打架,长大后脾气依然暴躁,拍了功夫片,却想着不要在里面宣扬暴力。《精武门》里的角色陈真最后死了,是李小龙的主意,“他最终应有一死,美化暴力总归是有害的,他手刃了很多人,必得为此付出代价。”他不赞成在电影中渲染暴力,觉得自己电影中的“是功夫而非暴力”。
李小龙电影中的打斗场面在香港作家林沛理看来甚至有一丝神秘:“李小龙在与敌人对打的过程中,除了经常发出原始的尖叫之外,面上不时流露一种分不清是狂喜还是狂怒的复杂表情。在这些时刻,李小龙进入暧昧而神秘的境界,达致远离众人、尘嚣的绝对自足和孤独。这是李小龙作为一个中国原创品牌独一无二的孤傲气质。”
这份孤绝的气质来源于他近乎完满的自我表达。功夫既是他的“技”,也是他的“道”,凭此他得入无人之境。“古往今来,英雄的结局也与凡夫无异,身亡命殒,在世人的记忆中渐行渐远,但只要我们活着就能发现自我,认识自我,表达自我。”他曾以最直率的心性与行动践行这一“表达自我”的理想。他的电影现在看起来老套,他的武学也并非大众所能企及,但他的这一精神实践,却可以“破愚暗以明斯道”,影响平凡百姓的每一天的生活。
很多弟子选择向他求教,不全是为了学习如何自保或战胜他人,更是想学习如何借用武术表达自我,“我以搏击的形式,向弟子展示人体的表达艺术,这才是他们支付学费的意义所在”(李小龙语)。
“切记,武术家并非仅仅是身体素质优于常人。随着自身的日益成熟,他会意识到他的侧踢并非只是用来征服对手的技法,而是一种打破自负和愚昧的途径,所有的武术训练,皆为了将他塑造成一个完整的人。”这是李小龙对弟子的教导。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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