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秀”变成命题作文 忽然就不好笑了
◎张榆泽
《脱口秀大会》第三季进入到第二个赛段,30位脱口秀演员需要根据内投排名从三个主题中自选一个进行表演。有的人因为有相当多的储备段子直奔“不就是钱嘛”而去,有的人却想要拼命躲开这个高手云集的“死亡之组”。
效果如何?综艺的戏剧性是足够了,但脱口秀的质量只能算差强人意。同题创作,很多被视为有天赋的演员突然间没那么好笑了。因为创作的时间紧张,表演成了一篇名副其实的“考场作文”,对于有过高考经历的人很好理解,这样的创作完全是在调动过往生活的全部,表演的成功与否甚至还夹杂着一点儿运气的成分。
《脱口秀大会》的同题创作是牢笼吗?第三期节目中的很多选手的表演甚至不如飞行嘉宾杨天真。她也有较重的剧本痕迹,但终究是围绕人物特征和社会生活展开,观众会忽略掉她在讲脱口秀,而是沉浸在她制造的幽默氛围里。但其他很多选手就不一样了,他们浓重的表演痕迹让大家拿出审视者的眼光。
选手何广智的作品说的是自己在上海生活的窘迫:“有钱人谈恋爱,他们肯定会经常怀疑‘这个人到底图我的什么呢’,我也经常有这个疑惑:图我的小黄车押金吗?早就黄了呀!”在停顿几秒后,观众并无反应,现场鸦雀无声。这个梗没响。对于屏幕前的观众而言,此时可能感受到了被放得更大的尴尬。评委罗永浩点评时说,现实中的何广智可能已经不穷了,人在舞台上呈现出来的气质跟段子里所说的贫穷显得不匹配,因而观众接收到的信息也就不那么真诚。
技术到位了,“笑”果没到位。似乎所有文艺门类都曾面临过“技术化”带来的困境,大量说唱节目中开始指标性地关注旋律、动作和Flow(歌手在说唱时通过押韵的编排、停顿的节奏、发音的轻重等技巧,来将歌词演唱变得富有自己的风格),大众接受技术科普,也减少了对内容的理解时间,对脱口秀、说唱这样的线性表演艺术而言,这似乎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今年的浙江高考满分作文,争议的焦点同样是对“技术性”的分歧:这篇文章中充斥着大量的生涩词汇和冷门语录,是遣词造句的佳作,还是只是技术性地堆砌?阅卷老师在期待什么,观众可能就在期待什么,在短暂的相遇中抓住老师的眼球和引爆观众的笑点是一个道理。很多时候,艺术创作就是在这种表演者与观众相互想象的过程中完成的,可能其他领域还有一些反馈滞后期,但讲脱口秀几乎是实时的。有的表演者甚至会在每讲完一个梗后刻意停顿,留给观众一段“笑”的时间,如果笑声爆堂,表演者会越讲越起劲,如果场子冷掉,他们会变得眼神飘忽,大汗淋漓。
多么残酷快速的“审判”啊!脱口秀与其他喜剧形式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时间紧张、短小精悍、没有音效,需要两三句话讲完一个意犹未尽的故事,创作者要把尽可能多的笑点、爆点,浓缩进极其有限的口语段子里。正因如此,评价脱口秀表演精彩与否直接看“笑声频率”就行了。
“为什么母爱那么伟大?就是你妈知道你跑得不快、跳得不高、长得还不好看,但是她依然那么爱着你。”话音一转,江梓浩自嘲道:“这就是我对我段子的感觉。”可能没有预想到欢笑与感动兼具的效果,观众沉默了,这种气氛反而让他能够更直接地剖开自己的心境:“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厉害的段子吗?其实我很羡慕庞博、Rock,他们的段子观众听完你还能感受到里面的那些观点、他们的生活。”
乾隆写诗四万首,也不见得流行过一首。表达,在某种程度又是平等的,不会因为作品的数量、表达者身份的优势,而改变大众对内容优劣的评价,也更加不会因为它只满足了“技术要素”而给予肯定——这也是进入命题作文阶段的《脱口秀大会》吊诡的地方,梁海源表演完之后现场效果很一般,但他的剧本实力又得到了专业人士的一致认可。
为什么从技术上看几乎完美的脱口秀,却不能收获观众的笑声?我们所以为的那些“语言规律”真的是规律吗?
事实上,高度技术化的本质需要我们忘掉这个东西是技术的。有人追溯脱口秀的历史,发现在宋代的杂剧中就已经有了“段子”的出现,商业经济越繁荣,杂剧创作就越丰富,只是到了明清,这个类型的表演趋于宫廷化而后逐渐衰落。大雅之堂与大众趣味之间似乎始终有难以调和的矛盾,但生活并没有停止对民间语言艺术的孕育,而后蓬勃的用讽刺笑料表现日常细碎的相声,曾是中国人获取快乐的最主要的来源。
用讽刺制造娱乐,似乎这种瞬时带来高低悬念差的讲话能够极大程度满足观众的心理快感。但背后真正起作用的却是对自我、生活和社会有力量的观照。
脱口秀应该讲什么?从诞生来说,国外的脱口秀受欢迎的原因就在于它足够辛辣,对政治无尽的揶揄、对特定群体极致的挖苦,甚至对身体反复的语言戏弄……这些传统构成了它得以流行的大众基础。但对中国脱口秀的发展来说,还需要在自己的时代中重新寻找最合适的表达内容与幽默方式。
看得出《脱口秀大会》节目组的努力,淘汰赛设定的三个主题分别对应着社交、婚姻和金钱。但最被大家寄予厚望的“不就是钱嘛”组呈现效果参差不齐,受到诟病,很多演员停留在“哭穷”的境地无法自拔,仅仅拿“脱口秀演员一个月收入只有1500元”的生活现状来做文章,既让自己无法沉浸表演,又让大众无法共情。有网友直接批评道:“主要在于绝大多数人从个人生活破题,最后几乎都是落脚在琐碎庸常里,没有从金钱切入社会层面的思考,缺乏后劲和反刍的余地。”
事实上,脱口秀不是一种单向度的讽刺游戏,脱口秀演员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江湖中人,他们练武的过程不仅需要语言规律等招式,更需要内在思考等心法。
曾在美国只身闯荡的华裔脱口秀演员黄西,凭借异族视角对美国文化的洞察脱颖而出,他在传记中也透露自己曾拒绝在一个以“脱衣恶搞”为卖点的剧场演出,不愿意加入到美国喜剧低俗的底层市场混饭吃。有人曾总结“他的幽默一直是双刃的,既指向移民生活的无奈与心酸,也指向美国文化的尴尬与荒唐”。
看吧,哪怕面对再复杂的社会环境,脱口秀演员也是可以进行自我选择的。
首先,“自我”很重要,对于一项以取乐观众为主的艺术,只能是先自嘲后他嘲,才能达到一种奇妙的平衡,以应对来自各个层面的敏感。其次,对生活的精准展现才能进一步为表演提供生动场景,不管是小北戏谑自己做美妆博主的经历,还是孟川对童年“去景区背论语”的段子化复述,这些简短故事背后暗藏的其实是“长相自卑”“高压教育”等普遍性的生活情绪,这也是他们在这一场获得高分的重要原因。最后一点也是最难的,针砭时弊。如果说前两期自由表演中还有对激进民族主义的反讽、嘲笑抄袭乱象、揭示对女性的隐形歧、探讨非理性追星现象等,那么在同题创作的赛制下,演员们明显更加束手束脚了。
脱口秀本质是通过现实之外的幽默来解构现实,用荒诞来抵抗荒诞。一个成熟的脱口秀表演确实应该主动在这三个层次有所兼顾,而目前我们看到的表演还大多是从内容到内涵都始于个体经验,也止步于个体感受。
纵观现在的公共视听表达空间,真正属于素人的部分并不多,精英话语依然占据主流。一档《脱口秀大会》让真实的普通人接连登场,有了一个短暂的聚光灯下的时空,终究希望这些声音不再是挠痒般的自说自话,而是我们心声的共鸣与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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