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节评论:永不褪色的画像与从未消逝的旋律
《燃烧女子的肖像》剧照
第十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于8月22日至8月29日举办。鉴于今年的特殊情况,本届北影节有线上展映、电视展映、影院展映、露天放映四种形式,而按主题划分又有“官方推荐”“修复经典”“侯麦之约”“电影万岁”“镜界”“女性之声”“华语力量”“环球视野”“IMAX钜献”“系列饕餮”“露天放映”以及“云上共享”等12个单元250部影片。
其中的“女性之声”别具一格,既有关于中国古典文学专家叶嘉莹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也有引发东亚女性广泛共鸣的韩国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但最引人注目的是《燃烧女子的肖像》。这部美得让人窒息的法语电影不仅获得第72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的提名,还荣获该届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同时,它也是近年同类电影中的一座高峰。
《燃烧女子的肖像》进行到一半时,三个主要角色围坐在烛光晚餐桌旁,讨论俄耳甫斯和欧瑞狄刻之间所发生事情的意义。更具体地说,争论的焦点是:什么促使俄耳甫斯无视冥后的指示,在走出冥界时转身去看欧瑞狄刻,尽管他知道这会使她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女仆苏菲(卢娜·巴杰拉米饰)坚持认为俄耳甫斯是个白痴。但女画家玛莉安(诺米·梅兰特饰)与主人女儿艾洛伊丝(阿黛尔·海内尔饰)却赞同俄耳甫斯的决定。因为这样一来,欧瑞狄刻年轻美丽的形象将会永远留存在俄耳甫斯的脑海中。只是前者认为俄耳甫斯做出的不是爱人的选择,而是诗人的选择。这是丈夫不无自私的选择。后者猜测是因为妻子让俄耳甫斯回头,所以他才没有忍住。这是妻子做出的决绝而高贵的选择。
与编剧兼导演瑟琳·席安玛之前的作品《假小子》和《水仙花开》一样,《燃烧女子的肖像》也是一个关于自我发现和自我成长的故事。在自然光与烛光的映照下,影片颇具质感的场景让观者的眼睛仿佛运行在散发着古典气息的油画上,承载人物情绪波动的每一帧画面也都似可挂在画廊的墙上,而其底色是1770年前后法国西部布列塔尼的岩石海岸。影片开头,是油画教师玛莉安上课期间动情凝视一幅“燃烧女子的画像”的场面,然后以回溯的视角展开画像背后的故事。这个简单的框架蕴含着一个丰富的语境:即将展开的浪漫故事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是以空对着一幅苍茫天空下裙摆燃烧的女子画像来结束。
如此一个相爱却不能相守的爱的故事,缘起于富有的伯爵夫人(瓦莱丽亚·戈利诺饰)委托年轻女画家玛莉安给女儿艾洛伊丝画一幅出嫁前的肖像画。这个任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刚从修道院归来的艾洛伊丝不愿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且远在米兰的意大利人。影片暗示她的姐姐不久前就是因为相似的原因而跳崖自杀。装作生活伙伴的玛莉安白天悄悄观察小姐的容貌举止,到了晚上才秘密地凭记忆作画。但她的坦白让本已放松警惕滋生好感的艾洛伊丝,不仅再度披上冷漠的外衣,而且对第一幅肖像也不以为然。失真而陌生的不仅是肖像中的自己,更是连日来朝夕相处的玛莉安。但她请求母亲留下她来再画一次。
在画笔与纸张的摩擦中,在屏息凝神的对视中,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情感渐渐在两人之间萌生。小心翼翼之下是咬紧牙关才能遏制的愿望与冲动,或许还有暗自体会这番妙处的幸福。在彼此不易察觉的注视与猝不及防的回望中,在二人欲说还休与戛然而止的慌乱与喜悦里,观者的心弦随之颤动。如此细腻铺陈、晕染叠加的暧昧情愫,终于在舞台剧一般的篝火晚会上灿烂迸发,犹如一直闷烧的长灯芯突然噼里啪啦燃烧起来。伴随《燃烧女子》歌谣的律动节拍,火堆两侧的玛莉安与艾洛伊丝望向对方的目光在腾空的火星里相遇,她们忽然绽开又瞬间收起的笑容在火光中摇曳。燃烧艾洛伊丝裙摆并让其倒地的与其说是篝火飞出的火星,不如说是玛莉安炽热的目光。
如此惊心动魄的凝视让情到深处的恋人忘掉了脚边燃起的火焰,而沉醉其中的观者或许也要随着阿卡贝拉简短重复的唱词与逐步上升的旋律,燃成熊熊大火。歌谣中反复吟咏的“无法逃脱”,既是无法逃脱爱神之网,也是无法逃脱时代束缚。在男性缺席的荒凉孤岛上,三个女性角色背后各自都有一个牵制她们命运的男人——小姐欲嫁的米兰绅士,画家家规森严的父亲,以及使女仆怀孕的男子。然而,嫁入豪门前的小姐尝试了爱情的滋味,女画家偷偷了解男性的身体构造,而女仆则决定放弃肚子里的孩子。在导演席安玛看来,与其呈现吸引男性的性爱场面,不如注重发现真实自我的女性情感。这是她在小格局里做的大文章。
艾洛伊丝曾问玛莉安“我们什么时候知道画好了”,后者回答“到某一刻,我们停止”。如果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么完成肖像的那一刻则意味着她俩五天厮守的终了。玛莉安的每一笔都是送给爱人的嫁衣。很快,这幅肖像就会挂在遥远城市陌生人家的墙壁上,等待艾洛伊丝的到来,一如多年前城堡里她母亲的画像等待未来的伯爵夫人。即将分离的二人爆发激烈的争吵。玛莉安希望她们能相守一生,艾洛伊丝说你没有考虑我的情况。若遂了前者的心愿,等待她们的或许是万劫不复的命运,而后者若遵循既定轨道至少可以过上富足安逸的生活。
离别之际,狂奔下楼的玛莉安听到艾洛伊丝的呼唤时回过头来。死别的神话故事与生离的人世悲欢就这样互相映照,即便是城堡内外的明暗之界也如俄耳甫斯和欧瑞狄刻的阴阳相隔。前者的戛然而止,留给人们的是绵绵无绝期的悔恨;而后者的两度重逢,将爱的余韵绵延拉长。一次是在画展中,玛莉安望着画中已为人母的艾洛伊丝手上拿着一本露出第28页的书百感交集,几欲落泪(那一页的空白处是玛莉安送给艾洛伊丝的自画像)。一次是在音乐会上,独自一人听着交响乐《四季》的艾洛伊丝,随着旋律的攀升,情绪渐趋变化,身躯起伏不停,直至泪流满面中不易察觉的微笑(玛莉安曾给她弹奏过维瓦尔第小提琴协奏曲《四季》中《夏》的第三乐章)。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展厅里艾洛伊丝或许看到了玛莉亚,而剧院中聚焦于艾洛伊丝的是三分多钟的长镜头。相见不如怀念,惦记是最好的安魂曲。她们都没有让对方“回头”,而是将那段短暂而美好的过往,各自封存于永不褪色的画像与从未消逝的旋律中。只是与教给她如何爱的玛莉安相比,艾洛伊丝或许是更为纯真的那一个,步入婚姻的她回忆过去时也因此而更为伤感(玛莉安对学生说她已走出悲伤)。如此就不难理解,曾是海内尔情侣的席安玛为何不惜笔墨地将影片定格于艾洛伊丝悄无声息的涕泗横流。
来源 北京日报
作者 冯新平
流程编辑:王梦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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