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首的秘书

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官方入选纪录片单元的《水俣曼荼罗》吸引了很多影迷的目光，不仅是因为其六个小时的时长令人震惊，也是因为导演原一男一直以来给人们建立起来的印象：作为全日本乃至全世界最“刚”的纪录片导演之一，原一男拍摄电影通常就是要“搞事情”。对日本政府来说，他是一个重要的不稳定因素，在他拍摄长达三个半小时的前作《日本国vs泉南石棉村》（2016）时，日本厚生劳动省（负责医疗卫生和社会保障的主要国家部门）就直接拒绝了原一男前往摄制某些场景。

然而这样一个令日本政府惧怕的人，也是观众最喜欢的人——他一再揭露出日本社会的种种历史遗留问题，这些问题如果不是被他拍成纪录片，恐怕很难会有人去关注，而这些问题背后所涉及的弱势群体，恐怕更难有出头之日。原一男是愤怒，是良心，是一个人道主义者，而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在他的新作《水俣曼荼罗》中有全面的了解。

原一男和他作品中的主角，通常都有些执念和疯狂。在他的上世纪80年代末的作品《前进，神军！》里，其所追踪的对象奥崎谦三曾在新年朝拜天皇的仪式上用弹弓射击天皇，此后更以极其激烈和持久的方式追讨天皇在二战中的罪行。出狱以后，奥崎又走遍日本各地追查真相：在战争已经宣告结束的第23天，其所在的连队为何仍有两名士兵遭到枪决？面对各种各样的谎言，奥崎谦三采取非常激烈的方式予以回应，甚至在有摄影机拍摄的情况下对被询问者拳打脚踢，只为逼迫对方回答一句真话。

类似的人物也在《日本国vs泉南石棉村》当中出现。为了救助曾经在泉南市石棉工厂劳动而身患石棉肺病的工人，原告团领袖柚冈一祯甚至不惜采用在律师看来非常极端的方式，直接前往首相府和厚生劳动省请愿，并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大臣进行质问。事实上，原一男不仅偏爱这样的性格，甚至他自己也想成为这样的人物，在《日本国vs泉南石棉村》里，他就把自己也变成了被记录的对象，在片中表达着自己的愤怒，与原告团中主张单纯通过法律手段解决问题的成员进行辩论。

与前作相近，《水俣曼荼罗》也在讲固执、愤怒甚至不择手段的人，只不过这部影片几乎去掉了中心人物或主要对象，通过群像式的呈现追踪了一群受到忽视的水俣病患者不断上诉寻求政府认罪赔偿的全过程。相比《日本国vs泉南石棉村》中最终让厚生省彻底败诉并为其过错道歉的石棉肺病人群体，新作《水俣曼荼罗》中水俣病患者的处境更加凄惨：直到影片结尾，绝大部分原告水俣病患者都没有获得任何健康认证，因此也无法获得任何医疗保障。尽管从病理学角度来讲，这些患者早该被明确认定为水俣病人，但熊本县政府对他们的诉求依旧百般推脱、置若罔闻。

影片用很长的篇幅展现了日本公民和政府对峙的过程，由此展开对日本官僚体系的批判。在影片结尾的一大部分中，参加会议的官僚百般狡辩并拒绝道歉，每个官僚看上去都是消极的、“非人”的，他们似乎仅仅是想要完成一项工作，对病患本身没有丝毫的同情和怜悯。借由一张张冷漠的面孔，原一男将矛头指向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日本的官僚体系当中，每个层级都在推卸责任，希望更高级别的行政部门拿出解决方案，而上级又往往只能给出最简单粗暴的指示，即坚决不予致歉，从而使得问题陷入死循环。

而正如影片所指出的那样，僵化的行政体制不仅漠视了个体的健康，更不顾全体公民的性命和安危：根据原一男的实地水下调查，水俣市有机水银废料由阳极氧化铝保护层包裹在一片场地之中，但几十年后的今天，保护层几乎已经完全被腐蚀，有机水银随时有可能大量泄漏到海水之中。面对如此危急的情况，当地管理人员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给出一句“不会泄漏”，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水俣曼荼罗》的一大成功之处，在于其不同于以往的散点式的叙述结构和比以往更加丰富的素材，原一男不仅试图在影片里呈现水俣病患的病痛，关注他们在生活中遇到的种种困难，也试图探寻他们动人的内心世界，从而为影片带来了更加多样的层次，使得每个人物看上去都较以往的作品更加鲜活。在电影第二和第三部分开头，镜头分别对准一位男性水俣病患者和一位女性患者，二人在原一男的询问下讲述了各自的恋爱、婚姻经过，后者更是在安排之下与她曾经相恋过的健康男性一一会面，诉说他们的恋爱过程，让人非常直观地感受到水俣病患者内心迸发的激情。虽然外貌扭曲、触感残缺，但这些病患智商情商双双在线，内心极度丰富敏感；他们不仅渴望爱也给予爱。这些形象给原一男的电影增添了之前作品里不曾出现过的温柔和感性，也让我们意识到眼泪不仅可以指向悲苦的经历，也意味着美好的岁月和往昔。

对原一男来说，由上至下彻底的推卸责任，给日本社会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甚至也给全人类带来了巨大威胁。《水俣曼荼罗》中一条重要线索即是在讲述熊本大学教授如何推翻之前关于水俣病的病理学说。他的研究表明，摄入有机水银可以让人失去感知和交流能力，而有机水银在自然水体中的扩散不仅意味着某个区域内集中出现大量个体感知能力丧失的病例，更意味着在全球各地，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失去部分感知和沟通能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发冷漠无情，相互理解将成为不可能，纷争以致战争也会由此而生。或许，水俣病早已不再是一种人造疾病，更成为了一则关于现代性的深刻寓言，在切尔诺贝利的石棺和水俣的阳极氧化铝保护层之下，是现代人类对自身犯下的深重罪孽，最终毁灭的决不仅仅是肉体，还有那曾经美好、热情、善良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