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驳静

《后翼弃兵》开场先立人设，女主角，一位样貌惊艳的少女，从豪华酒店房间醒来，不是自己醒的，是被酒店管家敲门敲醒的。管家说的是法语，大概率是在巴黎。少女一脸宿醉，妆还花着，一边骂娘一边飞奔，出门前还要到浴缸里冷静冷静，可见刚喝完一场大酒，这是法国，或许还干了点比喝酒更过份的事。出了房间，她已经收拾得当。她走向的是国际象棋的战场，全场都是男生，人们向她行注目礼，她在一位男生面前坐下，对方已经等她好一会儿了。

网飞的这部7集迷你剧，从巴黎往前追溯，讲这位天才少女伊丽莎白·哈蒙的故事。哈蒙从一场车祸里幸存，她第一次碰到国际象棋是在孤儿院的地下室，天赋异禀，很快她就拿下州冠军，继而下全国公开赛，又到欧洲，最后到俄国终极一战，在对方主场，打败当时最厉害的棋手，长她一两辈儿的博戈夫。看这部剧的时候，我想起前段时间看的网络小说。

上个月我去洛阳采访任禾，起点中文网的白金作家，笔名叫“会说话的肘子”，他用这个名字写了5部小说，写得非常成功，第三本书《大王饶命》还获得那一年月票总榜冠军，这是非常厉害的成绩，在整个网文界都称得上传奇。采访前我去读他这几本书，发现几年没关注网络小说，它们几乎进阶成陌生人。

就说《大王饶命》，主角脑内平地起惊雷，竟暗含“系统”，系统给他布置“任务”，完成一项就可以获得技能、武器，相当于将游戏文学化。不过逻辑没太大差别，都是一穷二白的少年人，一路升级打怪，最后获得成功。起点低不要紧的，有项特殊技能傍身就可以行走天下，《大王饶命》里，“系统”就是男主角的技能点。以前流行过一种穿越文，主角在现代熟读诗词，穿越到某个朝代，一招鲜，只需要背诵几首，即可轻易获得才子名声（《庆余年》男主不也有此技能嘛）。

《后翼弃兵》的故事逻辑，与这些爽文相差不多，女主角的超级技能就是高智商，升级路径在国际象棋界，她如何从孤儿院的地下室，成长为打败世界国际象棋大师博戈夫的新冠军？光是这一点，这个故事就足够吸引人。

哈蒙的身世跟杨过有点像。都是从小失去双亲，变为孤儿，上一代留给自己的除了一副好头脑，其它的多是负担。杨过要负担父亲认贼作父的恶名，哈蒙的母亲开车载着她去撞一辆卡车。母亲没有明说，可显然打算带她一起死，只是没想到她毫发无损地幸存下来。杨过在古墓遇到名师，教给他功夫。哈蒙在地下室遇到清洁工，教会她下国际象棋。学有小成，就出去闯荡。这个过程中，他们不只修炼技艺，还要面对过去，面对内心的恐惧。要战胜对手，更得战胜自己。

讲起来好像都是一个套路。这个世界上最受欢迎的那一类故事，多半就是这样的。我们看得津津有味，从由弱变强的故事里获得巨大的替代性满足。

哈蒙第一次对战博戈夫的段落，看得人挺动容。这是她最终要面对的终极王者，但是在自己技艺尚不足够时的半途就遇到了，配乐已经在告诉我们，这一场注定会失败。棋场上观众的眼神，赛后哈蒙的独白，都在走向悲剧。一切都在对方牢牢掌控之中，她没有半点机会，每一步棋，每一个变数，都在博戈夫意料之中。这是天才少女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打击，她所恐惧的对手跟想象中一样可怕。哈蒙一边脱衣服，一边在跟躺在床上的养母叙述这场战局。手伸出去一摸，养母已经没了呼吸。

同一个夜晚里的双重打击。天才少年身上有几个刻板印象，交流障碍，不易靠近，药物依赖严重。对哈蒙来说，母亲被父亲遗弃，母亲经常告诉她的一些话语，母亲要带着她一起自杀，这些都在强化少年的心里障碍。巴黎之行将这堵墙加高了一大截。

我还挺喜欢养母这个角色。这部剧才7集，笔墨几乎都花在哈蒙上，剧情因此也推土机式往前走，留给配角的余裕并不多。如果有20集，养母势必能获得一条支线，展开来讲，为何她身上有一种扫荡不开的忧郁，她是怎么失去自己的孩子的，为何她没有施展自己在钢琴方面的天赋，不敢在公众面前表演，她丈夫为何领养到哈蒙后就急不可耐地离开，最好不要靠近的丹佛有什么？

她骨子里是反叛的，也是一位悲伤的母亲。得知她丈夫将不再回来后，她跟哈蒙说，“我不再是别人的妻子，但我仍可以学着当一位母亲”。她看着孩子赢回来的第一张支票，第一次开怀地笑，这笑里隐含的意思是，“老娘生活的新希望来了”。

她抽烟、酗酒，在墨西哥和一个网友快快乐乐地享受了几天，然后突然地死去。当然，我觉得这里写她死去，基本是功能性地，为了给女主角制造一次大型挫折，置其于死地而后生，甚至可能是对标题“后翼弃兵”的一次点题——queen's gambit 是国际象棋里的一种开局方式，大意是主动牺牲自己一个兵棋子，以获得某种优势。

《后翼弃兵》刚上线的时候，豆瓣上还叫它《女王的棋局》，后来大家就为它叫哪个名字更合适吵起来了。这部剧的新奇之处在于国际象棋，这是高智商者的游戏。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疑问，我经常站在山脚下仰望那些天才，想一个问题，高智商的人，去做什么是不是靠缘分与时势？只不过哈蒙首先碰到的是国际象棋，有些天才去下围棋了，有人生在战争时期，就去破译密码了，有人沉得住气，在研究粒子对撞，有人跳进最热门的领域，在人工智能层面大展拳脚。而国际象棋，是我们这代人接触比较少的竞技。

不过不懂国象，并不妨碍我们在《后翼弃兵》中获得乐趣。我每次读《棋王》，读到那场车轮战，中间都得喘口气。尤其是那碗凉水，喝得惊心动魄，先是送到他手里，接过去，正要喝，该他下了，他就端在手里报了棋步，刚凑到嘴边儿，又报一局，嘴就“定在碗边儿”，再是喝上一口，咽下去之前又下一步。“他把碗递过来，眼睛望望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里面游动，嘴角缓缓流下一滴水……”，这段读下来，手心里全是汗。实际我一点象棋都不会。《后翼弃兵》也一样，它在气氛营造上做得不错，只消听听配乐，就能判断出来对战局势。

国际象棋的戏不好拍，当然是因为这项运动可观赏性低，两个面孔严肃的人面对面坐好，开始对弈，有时得干坐上好几个小时，如何拍得不沉闷是个问题。剧里面还有一次官方吐槽，好像是班尼说的，他说咱这要是网球比赛，哪用得着在这种三流大学里用这种廉价塑料棋对弈，也早就被媒体包围了，此时镜头扫过观众席上一位正在打瞌睡的记者。但国际象棋题材又挺招好莱坞青睐的，大概还是因为天才少年题材的天然吸引力。

《后翼弃兵》原著1990年出版，当时就被好莱坞盯上了。不过90年代这个项目没成，下一次再有人提起，是2008年，甚至已经签署了导演协议，这位导演是希斯·莱杰，他对国际象棋挺着迷的，女主角相中艾伦·佩吉，她现在当然年纪不合适了，2008年，20出头的她因为出演《朱诺》而大火。佩吉外貌上要温和地多，跟现在这位长得3D打印脸似的模特演员，完全不是一个类型。莱杰去世后，计划又搁置。直到这一次，拍成了电视剧。

剧中据说涉及了近300个国际象棋棋局，剧组请到了加里·卡斯帕罗夫作技术指导，他是俄罗斯特级国际象棋大师，22岁那年成为最年轻的国象世界冠军。关于片中的棋局与比赛氛围，他在接受采访时说，“相信我，这是影视作品能呈现地最好的了”。

除此之外，《后翼弃兵》在影像气质上也挺精致，哈蒙换行头的勤奋程度不逊于隔壁在巴黎的艾米丽，而且也比那个花哨的艾米丽大气得多，果然五六十年代的复古经典还是有强大的生命力。第2集，哈蒙在卫生间碰到的另一个女棋手，她出现的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我在看《广告狂人》，五六十年代中产阶级家庭主妇风简直太醒目了。

有意思的是，编剧还为哈蒙安排了三场床戏，都挺隐晦，但每一场都能看出她的成长。第一次是她的俄语班同学，显然比她大不少，哈蒙仰天躺着，瞪着眼新奇发问，“还要多久？”第二场，没有过程中的镜头，只有事后，哈蒙点起一根事后烟，已经抓着书在读了，背景里是哈利无辜的眼神，怯生生地问，“那我是留下还是回自己房间”。第三次是班尼，一个纽约客，另一位天才棋手，不同的是，这个男人是哈蒙自己看上的，她的表达方法是，“我喜欢你的头发”，惨遭拒绝，后来班尼想重拾暧昧，问她，“你还喜欢我的头发吗”。

这类成长细节还有很多。虽然是个大女主剧，高度凝炼，几乎只围绕哈蒙展开，没有废戏，对配角刻画得不多，但对哈蒙的塑造足够充分，一部精致且不掺水的爽剧，怪不得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喜欢。

如果对天才少年题材感兴趣，我推荐看这两部电影，它们从电影角度称不上太优秀，但片中都有表现天才如何令平凡人惊讶的场面，看着还挺爽的。一部叫《八月迷情》（August Rush），主角是位音乐神童。一部干脆就叫《天才少女》（Gifted），小女孩是数学天才，跟着叔叔生活，叔叔的扮演者是你们的“美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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