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莱娜·费兰特:“那不勒斯四部曲”后,谈谈成年人的谎言生活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39期,原文标题《埃莱娜·费兰特:“那不勒斯四部曲”后,谈谈成年人的谎言生活》,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剧照
2019年11月,“那不勒斯四部曲”(《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失踪的孩子》)的作者,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出版了新作《成年人的谎言生活》(La Vita Bugiarda Degli Adulti)。它也是一本聚焦于女性青少年时期的小说,讲述了居住在那不勒斯“上城”的少女乔瓦娜的成长经历,在幸福的童年结束之后,她进入一个苦恼的青春期。她在探索自我的过程中,逐渐看到那不勒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戴着面具的精致“上城”和一个粗鲁但充满生命力的“下城”。
今年的9月2日,这本小说的多种译本在不同国家同时出版(中文版将于2021年出版),借此,费兰特接受了26个国家的编辑、译者、书商的书面采访,并选择在每个国家授权一家媒体刊登。在访谈中,她谈到自己对青春的描写,她利用一切机会表达的对暴力的痛恨,她和那不勒斯方言之间不是特别和谐的关系以及人与家乡的关联;谈到幸福是否可以讲述;成年人是否习惯说谎;友谊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我们;新冠疫情是否会让女性在解放的道路上发生倒退等。
本刊作为国内唯一直接采访过费兰特的媒体,再次与其合作,独家发表从意大利文直译的中文版本访谈。
此处的刊发,我们删去了三个问题,因为费兰特曾在她的访谈录《碎片》中谈论过它们。此外,我们保留了对每位提问者的简单身份介绍,因为这与他们的提问存在不可忽视的联系。
《成年人的谎言生活》意大利文版
幸福是可以讲述的,但只是“相对”的幸福而已
巴西译者马切洛·利诺:在您的小说中,那不勒斯方言至关重要,它可能是小说中很多人物最自然的表达方式。然而您书中的讲述或者对话很少直接使用方言,大部分用的是一种有那不勒斯调子的意大利语。因此,您在写小说时是不是也有翻译的成分?您听着这些人物的声音,再用意大利语写下来吗?
埃莱娜·费兰特:的确如此,但这种翻译很艰难,让人不是很满意。要把事情说清楚,我得先谈一谈至今为止我塑造的那些讲述者。小说中的讲述者“我”都是在那不勒斯长大的女性,会说那不勒斯方言,受过高等教育,已经离开故乡很长时间了,她们都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那不勒斯方言是一种粗暴、低俗的语言,我们听到的是她们的“声音”。我将“声音”打上引号,是因为书中的女主人公并不是真的在讲述,而是在写作。黛莉亚、奥尔加、勒达、埃莱娜,明里暗里,她们都是通过写作来叙述自己的故事。在写作的过程中,她们采用了意大利语,这就像是一道语言的屏障,用来对抗她们的出身。可以说,这些女性不同程度地“构建”了一种逃离的叙事,代表着解放和成长;她们用这种语言来对抗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打造了她们,让她们备受折磨的方言环境。她们的语言太过脆弱,而那不勒斯方言感情十分饱满,很有表现力,在危机出现时,方言还是会冒出来,嵌入到标准语言里,或者忽然脱口而出,非常粗暴。因此在我的小说中,如果意大利语开始发生变形,带上了那不勒斯方言的调子,这也说明过去和现在的经历交融在一起,这种躁动和痛苦也表现在语言层面。我不会掩饰,通常如果出现方言,那说明故事要进入一个感情爆发的阶段。
匈牙利译者克莱·金加·朱丽叶:在您之前的小说中,女性实现自我,或是解放自我,即便不是用尽一生,也得至少几十年时间。但在《成年人的谎言生活》中,乔瓦娜却在相对很短一段时间内就挣脱了束缚在身上的陈规。她算是一个特例吗?还是说,时代在变化,上一辈女性的努力和抗争产生的结果赋予了我们权利?
埃莱娜·费兰特:乔瓦娜的处境和莉拉、埃莱娜完全不同,她从小接受了很好的世俗教育,家庭环境很民主。她父母都是教师,希望女儿成为一个知书达理、自由独立、有地位的女性。但后来却因为一件小事,她的家庭教育机制出现障碍,使乔瓦娜觉得,自己是一个充满谎言的环境中的牺牲品。她拼命想摆脱她以往接受的教育,好像只是做一个活生生的人,过一种简单、纯粹、真实的生活。莉拉和埃莱娜也是如此,她们一直尝试摆脱自己身上贫民区的影响,但她们必须靠自己开辟出一条艰辛的道路,才能摆脱真实的或臆想的悲惨处境。而乔瓦娜在家庭教育中就获得了抗争手段,来对抗自己成长的世界。对乔瓦娜来说,她有很多斗争工具,所以她很有决心,自我解放也很快实现。但是,把一个已经成型的“自我”搅乱,这是很危险的行为。因为在改变自我、寻找一个真实自我的过程中,很容易迷失。
韩国译者金智佑:比起女性角色,您笔下的男性角色似乎显得简单、单调。这些男性角色中有没有一个,被您认为是正面人物,或让您产生特殊感情的?
埃莱娜·费兰特:恩佐吧。我喜欢那种在生活中默默帮助你的男人。我喜欢那些不爱说话,只是努力支持你,并不期待回报的男人。对我来说,理解女性很难,是对男性智慧和爱的能力的考验,能做到的男人很少。我在这里不想谈论那些粗鲁、暴戾的男性,那类男人在如今的社交网站和电视上比比皆是,非常庸俗,也很有攻击性。我想谈的是一些有文化的男人,他们是女性的同事或同学,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人仍然觉得女性是一些“可爱的生物”,他们会倾听女人,也只是为了和她们一起玩玩。还有少部分男性学会了一套表面的言辞,他们想充当“女性的朋友”,对她们指手画脚,试图告诉她们该如何实现自我救赎。当你表现出想要独立地实现自我,他们文明的表面就会裂开,深藏的秉性会暴露出来,他还是以前那个让人无法忍受的小男人。事情就是这样,从各方面来讲,那些试图教育和塑造女性的男性自己应该首先接受教育。就目前为止,我最相信恩佐,他是莉拉忠实耐心的伴侣。当然,这类男人可能也会忽然厌倦了,自己离开,但他们至少会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克罗地亚译者安娜·巴杜丽娜:在您的每部小说中,男女之间的关系都很脆弱,大部分都不幸福,那些真正对成长有益、建设性的关系是女性之间的友谊。作为作家或读者,您有没有兴趣深入讲述一段相对“幸福”的男女关系呢?或者您觉得,这类故事在文学上很难有说服力?
埃莱娜·费兰特:文学作品缺乏说服力,通常是因为对于现实解读过于机械。有人认为,幸福开始于故事结束以后(比如那段固定结尾,“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当然不赞同这种观点。我觉得也可以讲述幸福伴侣的故事,我就认识很多这样的夫妻。其实我还真尝试过:女主角很不幸福,但她年迈的父母却拥有很幸福的婚姻生活,那就像侦探小说一样,女主角决定探寻父母幸福的秘密。我在这里就不多讲整个故事了,免得太啰嗦。我只想说,安娜女士,您用一句“相对‘幸福’的男女关系”很好地概括了我想讲的这个故事。在我看来,幸福是可以讲述的,但只是“相对”的幸福而已,需要讲清楚,为什么“幸福”这个词要加引号。
挪威书商迪娜·伯格:《成年人的谎言生活》的灵感从何而来呢?您觉得成年人在生活中会习惯性说谎吗?他们会欺骗别人、孩子,甚至自己吗?
埃莱娜·费兰特:我小时候说谎成性,经常受惩罚。大概在14岁时,遭受了很多次羞辱,我下决心不再说谎。但后来我发现,我童年时的谎言造就了我丰富的想象力。那些反对孩子说谎的大人,都镇静自若地对自己和别人说谎,就好像谎言是个有力的工具,可以让自己成为一个有意义的人,可以在孩子面前树立一个权威的榜样。我青年时期的这种经历,也造就了书中乔瓦娜所经历的一切。
希腊译者德梅特拉·多西:“界限消失”是《我的天才女友》中的一个关键词,也是莉拉的“感觉”:“就是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一个人、一样东西、一个数字或者一个音节,会打破原来的界限,改变形状。”我们可不可以说乔瓦娜也经历了“界限消失”呢?可能是一种更永久的方式。我们想知道,当乔瓦娜看到她完美家庭的真相,她后来是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埃莱娜·费兰特:是的。但需要注意的是,莉拉的“界限消失”是一种身体上的感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病理性的。她描述那种感觉,就像位于一场地震的震中,各种感官忽然都失灵了。我认为,乔瓦娜应该更像埃莱娜,更强调“界限消失”的象征意义。对于她来说,“界限消失”是一种自我强迫,离开城区,跨越界限,成为“他者”,再不断变化,是带着痛苦和勇气,扯破一道道面纱。因此对莉拉来讲,“界限消失”是她的身体被各种激烈的症状击垮,让她生病,但对埃莱娜和乔瓦娜来说,“界限消失”是象征层面的,对她们的伤害没那么大。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改编自“那不勒斯四部曲”原著
通过文学营造其他人的内心世界,其实是远远不够的
中国译者陈英博士:那不勒斯是一座很刺激人神经的城市,有时是正面的,有时候是负面的,在您的小说中,这个城市一直都是主角。在《成年人的谎言生活》中,那不勒斯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上城和下城。在这本新小说中,您是不是尝试把那不勒斯这两个“微型世界”联系在一起?
埃莱娜·费兰特:“高”与“低”的对应,这一直很吸引我。简单来说,我觉得我讲述的那些故事都是围绕着上去、下来、跌倒和重新上去这些动词展开。您注意到我最新的这部小说中,上与下的关联很核心,这是城市的地名让我朝这个方向写的。在那不勒斯的一座小山上,真有个叫“上城”的地方,只有一条狭窄陡峭的上坡路通往那里,那条路叫作“圣贾科莫路”。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乔瓦娜的父亲选择和家人住在这里,通过“上城”这个名字,抹去自己“低贱”的出身。而女儿乔瓦娜在青春叛逆期,发现了他父亲刻意划出的分界线。她违反了父亲的规定,把“上面”的带到“下面”,“下面”的带到“上面”,使自己成为一个矛盾混合体,将美和丑、新和旧、精致与粗糙混合起来,讽刺她父亲刚有点文化,就急于将自己和出身划清界限。
德国书商斯特法妮娅·荷茨:对于莉拉和埃莱娜来说,《小妇人》这本书意义非凡。在您青少年时期,有哪些(其他的)文学角色也深刻影响到您呢?
埃莱娜·费兰特: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就得写一份长长的名单了。我小时候读了很多小说,尤其是那些讲述女性在一个残酷、不公正世界里的不幸遭遇,她们会通奸,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情。12岁到16岁期间,我特别迷恋一些以女性姓名作为书名的小说,比如《摩尔·弗兰德斯》《简·爱》《苔丝》《艾菲·布里斯特》《包法利夫人》,还有《安娜·卡列尼娜》。但让我废寝忘食,读了很多遍的书是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在现在看来,这本书还是很神奇,书中讲述的爱情会掺杂善意和恶意,故事一气呵成。写作时,还是要多看看卡列尼娜这个人物,避免把女性人物塑造得过于甜美。
瑞典书商莫妮卡·林德克维斯特:请问一下,在这本新书中,或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哪个角色身上有您的影子呢?
埃莱娜·费兰特:我用一句人们常说的话来回答您:我笔下的所有角色,包括男性角色,都有我的影子。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可能很清楚别人的外在怎么样,但说到内心世界,我们就只了解自己的了。我们可能很容易学会察言观色,看到别人的举动、表情、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方式,还有某个具有深意的眼神。但要进入到别人的头脑中就很难了:一个人在描写别人的内心世界时,很容易简化成一个心理学的小册子,这真让人沮丧。我们只拥有自己的头脑,要从中挖掘出一些真相用来支撑一个虚构的故事,这是一件艰难的事。我们头脑中熙熙攘攘,很多东西都混合在一起,相互撞击。最终来说,通过文学营造其他人的内心世界,其实是远远不够的(太过于连贯、流畅,逻辑性太强),远远不及深入自我剖析,加上丰富的想象,写出栩栩如生的东西。您问哪个角色身上有我的影子,我想告诉您,在《成年人的谎言生活》中,维多利亚姑姑身上有些特征,我非常喜欢。但她不是我,我只是很高兴能创造出这个人物。
俄罗斯译者安娜·贾姆波卡娅:那不勒斯一直都是您书中的主角,在《成年人的谎言生活》中也是如此。对您来说,这个城市代表着什么?说到那不勒斯方言,您是否想过将意大利文学语言和那不勒斯方言混合起来,创造出一种独特的语言呢?就像安德烈亚·卡米莱里(Andrea Camileri)那样,他经常将意大利语与西西里方言融合在一起,讲述发生在西西里的故事。
埃莱娜·费兰特:那不勒斯是一座很复杂的城市,从文学或社会学角度,很难全部展示出来。我感觉那不勒斯是我的城市,是我祖先居住的地方。在这个城市里,有我和很多人的往事,至今,很多人的声音还回荡在我脑海里。说到声音,那不勒斯离不开方言的调子,在那不勒斯,各个社会阶层都受方言的影响。我认识很多家境好、有文化的人,他们精通好几门外语,但一有机会,还是会用那不勒斯方言,无论是庶民的语言,还是精致的文学语言。其实我和方言之间的关系不是特别和谐,不管是方言粗糙的一面,还是它迷人的一面。这其中有很多原因,首先,我想先简单讲一下我以前的一块心病。尤其是小时候,上学时我要把一段段拉丁语或希腊语翻译成意大利语,有时候,我要把100多句16世纪的诗句翻译成现代意大利语。我作业很多,很着急,一下午时间根本不够,有时候很崩溃。我感觉那些语言就像一阵阵呼喊,穿越时空,纠缠在一起,我脑中像有一座剧院,死去的和活着的人一起说话,吵得我不得安宁,让我很疲惫。这种幻觉过去了,但那不勒斯方言一直在那里。我脑子里的那不勒斯方言在积累,比我小时候感觉的还要强烈。我觉得,那不勒斯方言发音的力量感,让它充满表现力,情感非常丰盈,也具有破坏力,我不想把它当作老虎,用字母把它关起来。在写作时,我会谨慎地监视它,提防它,小心翼翼运用它。但我从来不会利用它戏谑-悲怆-伤感-友善的一面,我更喜欢它具有攻击性、挖苦的一面,对讲述者产生威胁的一面。
罗马尼亚书商约阿那·泽奈达·罗塔留:您觉得友谊会改变我们吗?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我们呢?
埃莱娜·费兰特:朋友不会改变我们,但朋友的改变会陪伴着我们的变化,这是一个相互影响、相互适应的过程。
“那不勒斯四部曲”
离开家乡确实很重要,但并不能起决定性作用
黎巴嫩译者姆婀依娅·阿普杜勒:第一个问题,在“那不勒斯四部曲”最后一部中,您提到人类暴力普遍存在,并提到了有关阿拉伯世界和伊斯兰文化:埃莱娜的女儿——黛黛的丈夫是伊朗籍的,她儿子名叫哈米德……您是否会写一部小说,侧重讲述伊斯兰与西方世界的冲突,关注一些当代政治问题,诸如种族主义、恐怖主义、移民问题和恐伊斯兰等问题?第二个问题,您在书中简要提到了当代人类历史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2001年的美国“9·11事件”。在您看来,“9·11事件”是否是“界限消失”的具体表现呢?在小说中,那不勒斯发生大地震,莉拉受到惊吓,导致她看到别人“界限消失”,双子楼的倒塌与那不勒斯的地震之间,是否存在一种视觉上的联系呢?“界限消失”是否是一种暴力、变形的隐喻呢?
埃莱娜·费兰特:我很高兴又回到了“界限消失”这个话题。是的,它的确和暴力有关,指的是一种不可控力量产生的结果,人与物的轮廓被打破。我们预留给自己的空间、自己和别人的界限在那一刻突然变得脆弱不堪,很不牢靠。莉拉看到很残酷可怕的场景,引向毁灭与自我毁灭。随着故事的推进,“界限消失”的意思也发生变化,变成“成长”与“真相暴露”等处境的隐喻,但这个词一直和断裂、破坏、爆炸相关。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充斥着暴戾的行径,没有人能躲避暴力,作为修辞手法也一样。这个主题我也写了很多了,但我可能不会写种族主义、恐怖主义和恐伊斯兰的问题。在“那不勒斯四部曲”最后一部中,我只是想简单讲述:埃莱娜因为三个女儿、女婿,以及几个外孙的缘故,她的视野扩宽了很多,他们没有生活在那不勒斯城区,而是生活在这个充满危险的地球上。但我仍然利用一切机会,表达我对暴力的痛恨,特别是针对弱小者的暴力,或是弱小者欺负其他弱小者,甚至是那些打着反压迫旗号的暴力。人类是非常凶狠的动物,人类通过宗教、哲学、科学、文学、历史教训来进行自我驯服,人类把善与美强行联系在一起,通过一种男性方式解决矛盾,比如决斗、战争等。但至今为止的结果是虚伪盛行:比如说战争,人们会惩罚战犯犯下的罪行,好像战争本身不是一种可怕的罪行;再说人权,本应以和平方式慢慢巩固,但这个领域一直有很多冲突:人权遭到侵犯,或是捍卫人权产生的暴力事件不断发生;国家拥有行使暴力的特权,首先事情并不是这样,其次有太多的事例证明,国家滥用特权。这太明显了,世界上大部分人都知道,他们最害怕权力机构的力量,甚至是老牌的民主国家也是如此。女性也会施暴,这一点我们可以大声说出来。但女性很容易受到男性的暴力,女性一直被排除在男性惯用的方式之外,如今,也许只有我们女性才能找到一种非暴力的方式,永远将暴力排除在外。但是,不能将女性解放和女性当权混为一谈,那样我们难免会落入男性传统的窠臼。世界依然充满着攻击、毁灭、破坏,我们会像男性那样给自己找到文雅的说辞,推行一套虚伪庸俗的规则。
意大利书商恩扎·坎皮诺:我想到,您讲述的故事中呈现的真相是普遍的,能触动世界上很多读者。这些读者文化背景、所处的地理位置差异很大(无论是米歇尔·奥巴马,还是某个中国经理都会是您的读者)。所以我想问一下,您的小说获得了那么多读者,这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您和小说中呈现的现实之间的关系?
埃莱娜·费兰特:写作是很私人的事。我一直都是写给自己看,实际上我还有很多文字都放在抽屉里,从来没有发表过。每次我决定出版一本小说,我都希望它尽可能远离我,希望它能传播到很远的地方,变成其他语言。那些书会到达我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进入各种人的家中。我也希望故事媒介会发生变化,希望它从一本书变成戏剧、电影、电视或是漫画。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想的。我的写作很羞怯,但要是变成书籍,便会变得野心勃勃。我想说的是,我并不代表我写的书,尤其是,我的生活和这些故事不一样。我的书会到达它们能到达的地方,而我会继续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写作,我想写就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但是那些书装订成册、印刷出版后,它们就和我无关了。
西班牙书商萝拉·拉姆贝:在您的小说中,很多人物都要在爱情和友谊之间做抉择。对您来说,您会选择一个朋友,还是一个情人永远陪在您身边?
埃莱娜·费兰特:我更喜欢一个既是朋友又是爱人的伴侣,这可能年轻时很难理解,但成熟后就能理解了。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就能找到这样的伴侣。我非常喜欢以前的人写的情书里情人间以“我的朋友”相互称呼。在骑士文学中,开始用“姐妹”这个称呼,后来延续了几个世纪,我从不认为这是欲望消减的标志,事情恰恰相反。
芬兰书商索玛来内·琪里卡乌巴:莉拉和埃莱娜的故事,您是怎么想到的?为什么您特别想讲她们的故事?关于您自己,您有什么想告诉读者的吗?那不勒斯的生活与在其他地方,就比如说在罗马,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埃莱娜·费兰特:莉拉和埃莱娜是两个虚构的人物,就像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一样。刚开始,她们只是像幽灵一样闪现,有点像那些我们很长时间没见的人,或者是一些已经死去的人。我会简单写几句,然后合上本子,过一段时间后再读一读。如果写下的句子有力量,那些幽灵会重新出现,我会再添加一些话,就这样慢慢积累。字里行间越具有力量,那些浮现的幽灵就会越来越有血有肉,最后显现出自己的轮廓,那些房子、街道、风景,那不勒斯会跟着他们浮现。出现一条主线,会让一切都动起来,具有温度,好像只有你才能把那些模糊的事情描述出来,甚至是呈现出真实生活的样子。但并不是每次都很顺利,通常写出来的文字都不怎么样。那些幽灵会搞错地址,他们很苍白,写出来的语言很虚假,或者很虚弱,城市也只是徒有其名。如果这时有人问你,这座城市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比如说和罗马有什么差别,你就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在你写的小说中,在黯淡的文字间,找不到独特的地方。
立陶宛译者伊娃·玛泽伊卡特:在您的小说中,很多角色一成年便会离开那不勒斯,这在多大程度上会影响他们的成长?
埃莱娜·费兰特:离开家乡确实很重要,但并不能起决定性作用。埃莱娜离开了,莉拉却从没离开过那不勒斯,但两人都成长起来了,都有丰富的经历。我之前也提到过,我更倾向于埃莱娜的选择。我们不应该害怕改变,不应该害怕跟我们不一样的人和事。但一个人选择留下来,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我觉得也没错,重要的是不要因此让自我变得贫瘠。我很欣赏一类人,他们就是生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但他们只是从一条街上走过,也会经历惊心动魄的事。我想象莉拉就是这种人。
写作不是治疗,写作是在伤口上撒盐
保加利亚译者伊沃·扬科夫、书商德西·迪米特罗娃:第一个问题,您为什么会反复回忆痛苦的过去?对您来说,写作是不是一种自我治疗?第二个问题,您怎么看待意大利学校里的文学课?您觉得能不能反应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动态?学校文学教育正在推行什么价值观?您赞同吗?
埃莱娜·费兰特:我从来没把写作当作一种自我治疗。对我来说,写作完全不是治疗:写作是在伤口上撒盐。我写作,就像那些害怕坐飞机,但又必须经常坐飞机的人,他们会一直担心到不了目的地,整个飞行过程都很痛苦,飞机着陆之后,虽然身心俱疲,但是他们还是很幸福。至于意大利的学校,我不是很清楚现在学校的语文教育。但我小时候,语文课要阅读,做很乏味的题目,然后得到一个分数,后来我发现,阅读其实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当时那所学校的文学教育,完全抹去了想象和共鸣的乐趣。如果一个句子,排除句子释放的能量,而是去具体讲某个形容词或修辞手法,那纸上就只剩下拼凑在一起的字母组合,很无力,教出来的学生顶多只会夸夸其谈。
英国书商弗劳尔·辛克莱:《成年人的谎言生活》开始于一句说出去便收不回的话,引出了后来很多事,主人公乔瓦娜听到这句话时,正处于最敏感的青春期。我想,有没有什么东西让您想穿越时间,和青春期的自己说几句呢?总而言之,就是那些可以改变您人生的事,会让您选择与现在不一样的生活。那些会给您信心和动力,让您去做一切重要的事,或者让您没能做成某件事,遗憾至今的事。
埃莱娜·费兰特:我们每天的生活,过去的事已经过去。青春期也一样,对我来说,那段时光很艰难,让人沮丧。成年之后,我不会轻易对一个青少年说:真羡慕你啊!即使是一个表面上看起来很幸福的少年。我想,青春期结束得越快越好,但描写青春的文字却富有激情,几乎所有小说,无论什么主题,都会有一些关于青春的描写,因为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的阶段。青春期的女孩,几乎还是个孩子,又几乎是个大人,身体在经历一个漫长的演变,成为另一个样子。语言也一样,你找不到适合自己的语言,你说话一会儿幼稚,一会儿又像成熟女人,但不管你以哪种方式说话,都会觉得羞耻。现实中,过去是无法改变的。但在写作时,青春时代却一直闪耀着光芒,每段记忆都值得被提起,具有某种意义。如果你站在成年人生活的角度,描写青春期那段窒息、漫长的时光,一切都会流动起来,一次次回想,总是很有意义。
西班牙书商费尔南德斯·维拉雷特:首先我想说,我非常喜欢您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作为书商,我将这套书推荐给了所有人,但大部分读者都是女性,因为这套书从一开始就被定位为“女性读物”。虽然您书中的视角是女性的,但并不意味着这只是写给女性的书。在您看来,为什么男性对这类女性视角的文学不怎么感兴趣?
埃莱娜·费兰特:怎么说呢?那些男性,即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男性,一般来说也都不会读女性写的书。就像您说的,他们认为那些都是“女性读物”。他们这样做,不仅仅是要维护他们的男性气概,尤其想否定的是天赋的普遍性,他们想让一切成就归于男性。他们写的作品是写给男人和女人的,但我们女人写的只能给女性看。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可以证明他们认为女性低人一等。我们有时也会认同这一点,差一点就要跟欧里庇得斯笔下的伊菲革涅亚一样,说:“做一千次女人,不如做一次男人!”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男性除了天生有各种特权之外,还可以纵横世界。一个男人,不管他写出伟大的作品,还是写出平庸渺小的作品,他自然都是写给全人类的,他觉得一切都有可能。我们从小就受到规训,这不是我们生来的使命。男人的智慧与天赋都是优点,女子无才便是德。举个例子来说,伟大的诗人波德莱尔——很多作家,不管男女,都多少受他影响。他说,女性的美貌若没有才智陪伴,会更持久;他还挑衅说,男人爱上一个有智慧的女人,那他就是鸡奸犯。情况正在发生变化,没错,但深层的东西变化太慢了。现在我如果说,那些伟大的文学不是普世文学,本质上还是男性文学,我敢说这可能会让有些人听了不舒服,有些粗暴。但事实就是如此。
波兰书商马尔戈萨塔·扎维斯卡:在您的书中,讨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通过职场实现女性解放。但今年暴发了新冠病毒,这对女性处境有哪些影响呢?您是否认为,这会加剧经济方面的不平等,让女性在解放的道路上发生倒退?对于一个女作家来说,您觉得这会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吗?
埃莱娜·费兰特:事情急转直下,恶化得太快了,到现在还让我感到害怕和迷茫。世界上有很多弱势群体,他们的处境本来就很糟糕,在短短几星期里,更是雪上加霜。我对病毒本身不是特别感兴趣,让我感到害怕的是不堪一击的体制,几句话也很难说清楚。我想说,一切都在忽然间发生变化,进行了调整。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服从”成了最重要的。女性这时接受的命令比往常更多,她们又回到了传统的处境,必须把自己的事放下,转而负责家庭的需求:做饭,监督照顾孩子,看管别人和自己。与此同时,还要承担一切过错,好像在那之前,她们的期望太多了。在这种情况下,女性的处境难免退步,又回到了最基本的需求:食物、水、住处和药品。在我看来,与其要讲述肆虐的病毒,倒不如讲述恐惧如何蔓延,它改变了我们的想法,抹去了我们崇高追求的意义,让我们的“行动”搁浅了——那是社会经济、文化表面看起来稳定时,女性采取的行动。但我再说一遍,这个问题我得再好好思考一下。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女性问题处于一个核心位置,得到大家的关注,就像美国非裔、战争和贫穷造成的移民的处境。
比利时书商蒂姆·范登·霍德:那不勒斯很吸引我,我也去过那里两次。我所看到的那不勒斯,和我从“四部曲”中读到的那不勒斯有时候会混在一起。我想问一下,在描绘这座城市时,这些人物的塑造起到多大作用?在那些次要人物当中,您觉得哪个让您感到最亲近?
埃莱娜·费兰特:您强调了我们有自己的目光,我们看待事物的方法也融入其他人的观点,这是小说通过不同形式表达出来的,这一点您说得对。这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当然也包括作者。作家要给读者展示自己的视角,这些并不是最独特的视角。实际上,这些视角里已经融入了祖先、地理、历史、哲学以及科学,你读过的书,你学会的表达方式、写作技巧,脑中的思维定式,特别是你与其他人碰撞出的火花,这些都会影响到你。你如何推测和想象人物的感受和想法,有些事情难以启齿,但你还是决定要写出来。在描写那不勒斯的小说中——包括那些简单一些的主题,都要动用上面提到的这些元素,有时作者也意识不到。这是一个不断打乱、沾染、破坏的过程,然后创造出一个虚构的世界。如果成功的话,它比真实世界更能揭示真相:真相其实就在我们眼前,可是我们从来都看不到。故事能不能获得这个结果,作者永远不可能真正知道。就算是小说获得了成功,也不能说明这一点。其实小说一写完,作者就没那么重要了,还不如故事中的一个次要人物重要。作为作家,说实话吧,我感觉自己像索拉拉兄弟的母亲。她通过那个记着高利贷账目的小红本子,控制着整个城区,但她只是个老太太,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描写她的只有几行文字,就是她热得受不了,不停地扇着扇子。
美国译者安·戈德斯坦:您是如何写作的?您会做很多修改吗?您是一个修订自己作品的好编辑吗?您会经常改变语言风格和用词吗?
埃莱娜·费兰特:对我来说,写作最关键的就是从无到有,写出一个泥沙俱下的草稿。但修改草稿也让人疲惫。我会消耗很大精力,得到一个有头有尾、具有生命力的文本。这是一个缓慢靠近的过程,就像在没有具体参照的情况下,去追踪一个生命的模样。当然,有时我可以一口气写完,不用重读,但这种情况很少。通常来说,我每天都会写几句,边写边改。我常常写着写着,突然失去了兴趣,干脆搁置在一边。亲爱的安,我想对您说的是:只有开始的辛苦有了好结果,我才会感受到写作的乐趣。我会从头开始,删掉很多段落,很多内容我都会重写,我会改变故事的方向,甚至是人物设定,我还会添加一些我想到的、我觉得有必要加上的情节,我会把那些提到的事写得更深入,我会调整有些事件的次序。有时还会把之前扔掉的稿子捡回来,虽然篇幅很长,写得很糟糕,但还可以补救。整个修改过程都是我一个人完成,我不想和别人一起修订。但有时候,我需要一些细心的读者帮我读一读,发现我疏忽的地方,比如时间写错了,重复了,或者有些地方让人看不懂。但我也害怕,他们会建议我修改文风,比如说,“没这个说法”“标点符号太少了”“没这个单词吧”“这个句子不恰当”“这样写很有些讨厌,这样写好些”。这样写会好些?参考主流审美要求,对文本进行编辑是很危险的,参考大多数人的品味,支持奇特文风的编辑也不可取。要是某个编辑对我说:“文本里有些可取之处,但我们还得加工一下,这时最好把稿子要回来。”那个“我们”让人警惕。
澳大利亚“维多利亚阅读”书店:听到别人谈论“女性文学”时,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埃莱娜·费兰特:我借这个问题,再好好解释一下我的想法。说到“女性文学”,这本身并没什么问题,但要很谨慎。因为毫无疑问,女性有自己的经历,无论是口头还是书面表达,无疑都带上了女性的标签。但遗憾的是,事情并不是这样。因为我们女性采用的表达工具,并不完全属于我们,那是男性主宰的历史产物,首先是语法、句法、词汇,包括多义形容词“Femminile(女性的、雌性的、阴性的)”本身,当然文学创作也不例外。因此女性文学只能举步维艰,在男性文学传统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即使是抓住自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谱系,吸收文学传统,加入女性的元素。难道这意味着我们女性都是囚犯?永远被男性的语言蒙蔽,我们只能用这种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愿吗?当然不是,但我们需要意识到一件事,在这个大框架下,表达自我是一个不断尝试与犯错的过程。我们一定要有这样的预设,就算我们取得了一些成就,但我们还没真正被看到,被听到和理解。我们要把女性的经历搅拌进去,一次次让别人知道,为人和事创造出让人惊异的声音。这就要开辟出一条或许多条神秘的道路,可能是在夹缝中,在过去的糟粕中,找到还未曾被发现的道路,创造出一种让作者自己都无法预料的文学。(陈英 赵向扬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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