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飓风》剧照

《地下乡愁布鲁斯》

鲍勃·迪伦“滚雷巡演”的纪录片

◎解三酲

看了在今日美术馆举办的鲍勃·迪伦艺术大展的朋友都会记得，展览专门隔出一个小屋来放他的《地下乡愁布鲁斯》。画面近处，当年二十许的迪伦以一副浑不懔的表情快速地一张张抽取字幕卡，甚至有好几次没能跟上歌曲里他自己令人眩晕的绕嘴歌词；画面远处，垮掉派灵魂人物之一金斯堡在和迪伦的经纪人交谈。而展厅旁边的墙上装饰着复制的字幕卡，占满整整一墙。

这段影像可以说是MV的鼻祖，也被导演彭尼贝克放入关于鲍勃·迪伦的纪录片《别回头》（1967）作为片头，歌词所蕴含的对一切权威的反抗和MV所暗示的关于反抗权威的世代交接可谓相映成趣。根据田纳西大学法学教授亚历克斯2012年的统计，“你不需要天气预报员，就能知道风往哪个方向吹”（You don't need a weather man to know which way the wind blows）一句，是美国各级法官最常引用的迪伦歌词，而迪伦又是美国法官们最喜欢引用的流行音乐人，没有之一。

法官们通常在论证是否需要引入“专家意见”（expert testimony）的时候引用这句歌词。在英美法传统里，专家证人是指凭借自己在相关领域的受教育、工作经历等，为法庭上的事实判断提供专业知识支持的人，通常是法医、鉴定专家、会计师等具有专业职称的技术人员，他们提供的“背书”自然就是专家意见。

早在1981年乔根森诉海滩及海湾房地产公司的民事诉讼中，加利福尼亚州上诉法院就引用迪伦这一句歌词，表达对引入专家意见的拒绝。他们认为，如迪伦所唱，如果一个问题是“可以通过常识解决的”，就不需要专家的证词。自那以后，加州法院为同一论点在无数场合引用这句歌词，以至于在专家作证的必要性问题上，迪伦的歌词几乎成了标准答案。这句歌词还被马萨诸塞州的法院所引用，来论证判断刑事诉讼中特定人的危险程度不需要专家意见。

而迪伦的歌词第一次被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的法官用来进行法律推理的，则是他更脍炙人口的歌曲《像一块滚石》中的名句：“当你一无所有，也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When you got nothing,you got nothing to lose）。”2008年，时任也是现任首席大法官罗伯茨，在Sprint通信公司与APCC服务公司的法律纠葛中，引用这一句歌词，来解释为何他认为APCC对Sprint没有实质的追偿权，因为它无法从判决中获益。但罗伯特大法官的这一引用肯定只是用了歌词的字面意思，迪伦这句话的本义是表示一无所有的洒脱。

《像一块滚石》曾被《滚石》杂志在2004年评为“史上最佳歌曲”，出自1965年发行的《重回61号公路》专辑。61号公路是沿着密西西比河纵贯美国南北的“大河之路”，沿途是美国乡村、蓝调和阿巴拉契亚音乐的发祥之地。迪伦自己出生在其北端的明尼苏达州，鲍勃·迪伦艺术大展中也有多幅画作描绘了迪伦眼中的这一大道。“重回”大概代表了转型中的迪伦在私人和公共意义上的双重寻根，而《像一块滚石》则是这张专辑的第一首歌，是这位1960年代的游吟诗人对自由最水银泻地的一次表达，抗议人们用“民谣”和“抗议歌手”对他进行定义。

但毫无疑问，迪伦最初的成名和抗议运动密不可分。1963年8月28日，马丁·路德·金在华盛顿林肯纪念堂发表了《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当天下午迪伦和琼·贝兹在此献唱了《答案在风中飘》，以示对平权运动的支持。

就在同一天，马里兰州的法院判处醉酒殴打黑人女招待海蒂·卡罗尔致死的白人农场主赞津格罚款125美元和六个月监禁，并令其在华盛顿的监狱服刑，以免在黑人更多的南方监狱招致报复。法医报告卡罗尔的尸检结果，认定她患有动脉硬化、心脏增大和高血压，身上并没有留下赞津格手杖殴打的痕迹。她死于脑溢血，这可能是赞津格的攻击导致。法院并未判处赞津格有谋杀罪。关于判决的报道和对马丁·路德·金、迪伦共同参加的游行的报道，一起出现在《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和《巴尔的摩太阳报》上。当时并没有媒体能预判“我有一个梦想”的历史意义，也没有一家媒体反对对赞津格的从宽判决。

迪伦从报纸上知道了这一新闻，迅速写就了《海蒂·卡罗尔的寂寞之死》以表不满。歌曲一共四段，前三段分别讲了赞津格被逮捕、保释和卡罗尔被击杀的过程，每段结尾都是同样的“把帕子从你的脸上拿开，现在还不是流泪的时候（Take the rag away from your face.Nowain't the time for your tears）”。第四段则不无讽刺地描写了“人人平等”的法院“强有力地作出”判决，这个时候则应该“把脸深深埋进帕子里，因为现在是该流泪的时候了”。

也许是为了避免法律纠纷，迪伦在写歌时将赞津格的全名故意拼错，而在另一首针对司法不公的抗议歌曲《飓风》里，迪伦则是应公司要求不得不修改了部分歌词。

对赞津格的判罚是罪轻罪重存在商榷，而拳击手“飓风”卡特·鲁宾判决有罪则是全然的错判。一起致一人死亡的枪击案的目击者声称已逃窜的嫌疑人是两名黑人，警察找到了携带同样规格枪支的卡特，目击者声称卡特就是枪击者，全白人组成的陪审团在这不充分的证据面前（幸存者否认、未检测枪击残余物、多份不在场证明）判定卡特有罪。卡特一直未放弃上诉，甚至在狱中完成了自传。

迪伦读到自传后认定卡特一定是无罪的，因而创作了《飓风》，控诉“一个无辜的人活在地狱里（An innocent man in a living hell）”而罪犯反而能“一边喝着马蒂尼一边看着日出（free to drink martinis and watch the sun rise）”。这首歌在1975年发行，迪伦在同年的“滚雷巡演”中的每一场都唱响了这支歌。而直到十年之后，联邦法院大法官萨罗金判定卡特之所以被判有罪是因为种族歧视，卡特才被释放。出狱以后他一直致力于冤狱平反的运动，他的故事在1999年被搬上大银幕，电影和歌曲同名，饰演“飓风”并因之获得金球奖最佳男演员的是丹泽尔·华盛顿。

电影《飓风》的导演评价事件发生的1960年代：“如果你是黑人，并且敢挑战现状，那你就危险了。”迪伦是那个时代民权运动和黑人不公待遇的众多同情者之一，继承了民谣的传统，用歌词捕捉了所有的时代风气，他自己更愿意用时代歌曲（contemporary songs）而非民谣（folk songs）称呼自己的创作。他本人也成为美国一个世代的传统和“常识”，在被他讽刺和抗议的最传统的司法系统里被反复正确或错误地引用和提及，以求更通达地说理。而在大众文化中，迪伦更是被反复书写，他大概是史上最多次成为电影——无论纪录片还是文艺片——主角的那些音乐人之一。反抗权威者自己也成了权威，反对阐释者永远在被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