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土味」演员逝世:土得「过时」,却是陈凯歌口中的天生演员
昨天的广州,是倾盆大雨。
黑压压的城市。
让Sir心情也有一些莫名的伤感。
打开网页,发现微博上也铺天盖地。
许久不见的他,百度词条变成了黑色。
他载誉而去。
陈凯歌说,他是天生的演员。
张艺谋说,参与《一个和八个》摄制组的导演、美术、演员,都一个个走了。
第五代导演的第一部电影,也注定要成为历史时代的孤尘。
到了一个送一个的时候了?
多残酷的一句话。
但,再优秀的人,都会在时间面前无能为力。
演员谢园,在今天走了。
曾与他齐名的“喜剧三剑客”,葛优、梁天。
今天,送别了他们的老友。
观众会永远记住谢园对中国电影、电视剧所作出的努力和贡献。
所有和谢园合作过的业内人士,都会怀念他曾经给我们带来过的快乐和感动,愿他的灵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此天堂不再寂寞。
话说的真好。
但大众的遗忘也来得真快。
很多年轻人说不定会问:
谢园是谁?
他的缺席,真的对今天的中国影视很重要吗?
Sir想说:
很重要。
土里长出来演员
如果中国影视是长长的一条路。
如果每一年是一公里,每隔几公里就有一块里程碑。
那么谢园,就站在三十公里以外的那块里程碑处。
往前,有无数巨人;而往后,是另一番新世界。
这是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十余年。
人们从农村涌向城市,涌向特区,涌向各种开放的大图景。
他们其中一些人,身上带着土味和乡气,眼睛里装着未知的愿望和理想。
谢园,就是他们的代言人之一。
在起初,为国产电影史奠定基础的影片,大多带有浓烈的民族气质和基因。
从《黄土地》《红高粱》《盗马贼》,慢慢到《大红灯笼高高挂》《霸王别姬》,其中一些,在外国人新奇的眼光下,一步步走向了国际舞台。
到了第五代导演十余年后,终于拍掉半身土腥味,上了岸。
有一个字,我们开始嫌弃了。
土。
土是贬义吗?
不,Sir觉得,如果用在影视上,用在文学作品上,它都是印记。
用在演员谢园身上,也是。
他的第一层“土”。
是扎根。
1975年,高中毕业的谢园在一位老师的带领下,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
他学的,可是科班的、传统的表演艺术。
从他台词里的咬字行腔,你就听得出。
但Sir要说的,是他的“天分”使然——
他太会模仿了。
从血液里,这就是个手舞足蹈的表演者。
在采访里,他说到兴奋时,会站起来,直接舒展躯体去表演。
他说到葛优,就演葛优。
佝偻个后背,俩手兴奋地抖动着,声线要故意靠后,营造出葛优的鼻音感。
说到梁天喝多了,就演梁天。
俩手换了个动作,拼命往前抓啊抓啊……还顺嘴损梁天是仿佛看到了未来。
模仿屠洪刚唱《霸王别姬》,又是另一种模样。
把屠洪刚的小矮个,又有点结巴的样子放大。
它的笑点之密集,包袱之意外,表演之精彩,几乎全部来自:
谢园。
谢园这一集,演了一个流落北京的农民工宝财哥,带着女朋友春花,来到老傅家。
干嘛?
想吃点,蹭点,最后再顺点。
但这是在黑农民兄弟吗?
不。
这是在黑当时出现的一些新问题,因为工程款被老板贪污,身无分文的宝财哥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这部剧常有这一类社会关注,厉害的是在笑声中传播意识,毫不说教)。
一进门,谢园嘴里的半陕西半普通话,简直“土得掉渣”。
小人物一下子立了起来。
但这个人物形象还很丰富哦——
虽然穷,但志不能短。
虽然要偷,但还讲原则。
虽然没文化,但好像又有点小学教育的底子……
对,他还有爱情要兼顾,所以穷归穷,还要在春花面前充胖子。
你看他进门后,发现家里没人,对春花咋说……
随便坐,不是外人
他呢,比春花更自在。
翘个腿一抬腚(不能说屁股),就坐在了老傅家的沙发上。
第二步,就是对老傅家降维打击,为了彰显自己的阿Q精神。
“人家这算甚嘛?我看你是真没见过真正的有钱人。”
注意动作哦!
说到“有钱人”,谢园仿佛下意识地身子往前、往下欠。
原来,就算没有有钱人在面前,就算没见过真正的有钱人。
这位“宝财哥”也充满了尊敬和卑微啊。
二流电影,只敢说农民朴实。
一流剧作,还敢说农民“狡猾”(黑泽明在《七武士》里也是这么做的,人物形象才真正立体)。
当这位乡下小伙产生了良知的愧疚,吃完了还想顺点东西走,怎么办?
阿Q自有解释:
这不是偷,这是借呀!
以后我会还呀!
就这样,一个矛盾中挣扎的人物,轻松立住了。
观众会讨厌他吗?嫌弃他?
不,观众只会理解他,从而更理解这层因为阶层差异而造成的人性弧光。
要Sir说,这才是真正的人民内部团结。
不像现在很多剧,只拍城市,只拍CBD,直接忽略街头、无视乡间。
来,还是让我们把话题转回喜剧。
宝财哥的台词,实在太过经典。
放现在,仍然好过无数网红无聊段子:
说你傻,你立刻就流鼻涕!
还有最经典的,配合着谢园手势和方言普通话,再一次展现了他的“多动症”式演技——
是关起门来打狗
堵住笼子抓鸡
你不得不说。
这就是经典,没人能超越。
或者我们说得更刻薄一点:
现在的喜剧演员,数得出几个?
其实这部戏说到这里,可以了。
但Sir就是忍不住笑,想转述怎么办……
来吧,说说他表演的层次感。
保姆小张回到家,发现宝财哥(她老乡)绑架老傅。
宝财也想抓住小张,怎么抓?直接学绑匪吗?
不。
宝财不是专业的,所以他用的是……
村里抓猪那一套。
他笑着走向“猎物”,这时,他把猎物还当个人;然后……猛的一个套!
套不上,再微笑,再来一个套,嘿你这个猪还跑!
……
太生动有没有。
这是谢园身为喜剧演员的“土”。
与其说土,不如说地气,不如说黄土文化。
他不是赵本山,也不是范伟,因为中国太大,土的元素有很多表现风格。
而这块“土字招牌”,只属于谢园。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其实,前面太不礼貌了。
说学生时代,说演员时代。
现在,让我们尊称他一声:
谢老师。
这老师,他当之无愧。
1982年,他在北影从教,干到退休。
这么多年,人家没有专注赚钱,反而专注培养出了许多好学生。
像余男、邢佳栋……很多都是演技派。
谢园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更明白自己的去处。
戏外他是老师。
戏内,他也演得好“老师”。
1987年,《孩子王》提名金棕榈,斩获金鸡奖。
是的,这不是喜剧。
谢园在里面演一个“老杆”,下乡的云南老知青。
不服帖的飞机发型,一身松松垮垮遍布着破洞的白衬衣。
闷,老实,不爱说话……
这是一名乡村教师。
一口京腔(这回口音又正常了),与小村庄格格不入。
他要表演的,不是本地人,不是外地人。
而是“融入本地的外地人”。
《孩子王》,应该算中国的《死亡诗社》。
只不过,还是一股土味咯。
孩子们和这位穷教师,要在向往自由和现实困境的矛盾中,寻找高于现实的乌托邦。
这是第五代电影里,因“土”,而产生的潮流。
但没错,这才叫真潮流,因为它符合时代河流的真正流向。
谢园,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看,眼神无法对焦,整个人呆滞、克制,好像总处于状态之外……
这是城市青年,初来乡下时。
现在看,演得是真好。
但当时看到这招嘿嘿……剧务都要疯。
“38个工作日、114个镜头和近30万元人民币,由于摄影机片门出了问题而全部报废。楼道里已经有人骂街,带到外景地的大师傅也拒绝做饭,一个剧务醉着两眼指了我喊:‘你说,你一天到晚傻呵呵站在镜头前,全是白瞎,白瞎......’更有甚者已在打点行李准备回家。”
△ 《他叫陈凯歌》——谢园(原载于1993年第一期《当代电影》)
现在为什么我们看懂了?
因为我们从这个时代往回看,于是才比较了、看清了那个特有的年代啊。
这群下乡的年轻人,7年支乡生活,前面看不到头,向后看又荒废了许多年……
对他们来说,答案在风中飘。
谢园演的迷茫,就是答案在风中飘。
对,还有矛盾的一面嘛,对自由的向往。
所以当一个人的时候,谢园这么演:
这是神经了,还是在跳舞?
这是不是人在独处时才敢释放的一面?
你自己品,慢慢品。
而不管老杆情愿不情愿,他始终还是会融入的。
慢慢的,他学会了当一名老师。
他甚至学会了,体会陌生生活的滋味。
于是,他终于开口笑了。
你说,他笑得像个城里人,还是乡下人。
他开始意识到了,自己与这些大山里的孩子的联系。
这联系从开始的不情愿,到持续的默默付出,甚至变得不可替代……
他简直上瘾了。
一篇简单的作文,他能念出诗一般的感受。
我走了多久,山有雾
春蚕到死丝方尽。
他体会到了老师燃烧自己、照亮孩子的快乐。
他想把这世界上所有的好道理,都讲给孩子听。
你要学会爱父亲。
你要学会爱自然。
你要学会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要学会不复制别人,不抄袭别人,不盲从别人……因为。
这个世界上你最需要创造的人。
就是你自己。
今后什么都不要抄,字典也不要抄
这是《孩子王》最大的力量,Sir都写到鼻子发酸。
在电影拍完后,谢园回到了拍摄地。
他坐在云南乡下的某个角落,听到传来了马帮的铃声:
“人生在冥冥中的那样一刻凝固了。而现在,无论我们怎样针灸,都无法触到那个穴位了。”
这可能是谢园长久的惦记吧。
是惦记中国,还是惦记孩子,还是惦记中国电影,恐怕都有。
在新京报2005年的采访里,谢园又提到了它。
“我很有幸的拍了一部最纯粹的电影《孩子王》,尽管后来我也拍了很多糟糕的电影。但是我这样一个演员拥有过那样一部纯粹的电影,《孩子王》非常的深情和深邃。
它始终没有强调个人,个人消化在大自然中,这个人不断的反躬自问:我到底是谁,我在做什么。一整部片子都在进行真诚的自我忏悔,每个人都有责任,都该负责任。”
就说到这儿吧。
今天,Sir本打算给谢园写一篇正经的悼文。
回忆一下他的演艺生涯,因为实在是很丰富的,很值得一说。
但没想到写着写着……写到了谢园的《孩子王》心结。
中国电影市场确实越来越大了,这一点,离去的他,一定感到很欣慰。
但Sir也隐隐相信,对现在的华语电影,谢园和Sir一样有少许不解之处。
是他和Sir的口味过时了吗?
是“土味”的东西,太土了吗?
还是我们有点像那个初到乡下的孩子王,偏离了某些方向?
没错。
中国现在的演员阵容,一定是史上最强大的。
我们有各种演员,多到,我们甚至围绕演员,开发出了更多身份:
明星、偶像、网红……
我们有一帮学院派的演员。
他们有方法论,训练有素,经验等身,演啥像啥,特别适合表现这四十年,飞速变化中的花样中国。
我们也有一帮流量偶像出身的演员。
他们在城市中,演着漂浮于城市上空的戏。
特别飘,特别浮。
今天谢园离开。
Sir想请你一起,往回看,看远一点。
因为在三十公里的位置,那里有一块里程碑。
那里曾经站着“一种演员”。
他们是土里长出来的,那一片黄土地,经过几十年的千变万化,已经变成了很高大上的样子。
高大上到,你已经看不见土了。
谢园也就在这时离开了。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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