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女侠是女性主义精神合适的代言人吗?
12月18日,《神奇女侠1984》上映。作为2020年唯一一部上映的超级英雄主题电影,用神力治愈世界,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出品方DC宣传的核心理念。如果说,一直以来,人们创作出一个又一个的超级英雄,是为了抵抗我们心中对未知的焦虑与恐惧,那么作为女性超级英雄的神奇女侠,则被寄托了更为丰富的政治意涵。
神奇女侠在人人都笼罩在恐惧不安之中的二战背景下诞生,她是地球有史以来首位女性超级英雄,在她诞生的年代,地球上充斥着嗜血阳刚的气息,而她的出现恰巧站在时代的对立面。她伸张正义、博爱,崇尚和平与性别平等,启发无数女性一同声援女性主义奋斗。
《神奇女侠1984》剧照
不过,神奇女侠这一角色是否能够作为女性主义精神的代表,围绕这一问题的争论,从其诞生之日起就未曾停止。有人质疑,虽然神奇女侠的初创者威廉·莫尔顿·马斯顿希望她能成为带领女性改变自身处境的先锋,但马斯顿本人却有着强烈的厌女情结。也有人认为,在角色变迁的历史中,神奇女侠所传达的精神常常与现实中的女性主义思潮形成错位,甚至常常成为反对女性主义的保守势力的同盟。
无论如何,神奇女侠都不仅仅是一个具有强大票房号召力的爆米花电影主角,而是一面社会思潮的多棱镜。透过戴安娜·普林斯公主的故事,许多重要的哲学话题可以得到探讨。在雅克·赫尔德主编的《<神奇女侠>与哲学》中,从神奇女侠是否能为女性主义代言,到她的武器真言套索与著名的“说谎者悖论”之间的关联,学者们带领读者梳理了一系列与神奇女侠有关的有趣思想议题。
《<神奇女侠>与哲学:亚马逊神秘女郎》,[美]雅克·M.赫尔德主编,简似竹译,折射集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1月版。
原文作者丨[美]雅克·M.赫尔德
摘编丨刘亚光
英雄的归宿是回归家庭?神奇女侠形象的多面性
神奇女侠在女性主义的推进上遇到阻碍,一点都不令人讶异。毕竟她的可靠性仍存疑,这位希望铲除所有厌女情结枷锁的女性主义代表,背后的创造者居然是“捆绑性癖狂热爱好者”?威廉·莫尔顿·马斯顿是神奇女侠背后的主要作者,他拥有三个哈佛大学学历,其中包含法律学位与心理学博士学位,他同时还是测谎仪的发明者。可以得知他很聪明。
他同时也是自由主义者,并(在20世纪40年代)与两位受教育程度非常高的出类拔萃的女性生活在一起,开启一段不寻常的一夫多妻关系,两位女性分别为伊丽莎白·霍洛维·马斯顿(Marston, Elizabeth Holloway)与奥丽芙·拜恩(Oliver Byrne)。两人都参与了女性权益运动,其中拜恩与生育控制运动有紧密关联。我们可以想象,这些女性成了马斯顿的灵感来源,使他写下了“未来属于女性”与“女性,让这个性别来承担情绪领导的角色,比起男性还要更适合好几倍。”
他在自己操作测谎仪的经验中得出,女性较为诚实、可靠,且比男性还要有用,马斯顿希望能创造女性能效仿的楷模。听起来很不错,非常像是崇高的理想,但是好像就是有哪里不对劲。美国作家与漫画作者杰拉德·琼斯(Gerard Jones)认为,马斯顿笔下的神奇女侠,充满了男性与女性的捆绑、虐打、奴役与惩罚的意味。《耸动漫画》(Sensational Comics)第4期(1942)的第一面就出现了奴役主题,就连神奇女侠也逃不出被奴役的魔爪。漫画暴露了她惊人的弱点(现在已经取消了这项弱点设计)——如果她的双手被男人绑住,那么便会尽失所有的能力。
在神奇女侠神话当中,马斯顿对受束缚女性的痴狂一览无遗,故事中赫拉克勒斯成功诱惑了希波吕忒之后,便用计偷走了女王的魔法腰带,趁机与自己的同伙奴役亚马逊人。希波吕忒便向阿佛洛狄忒祈祷,乞求帮助。阿佛洛狄忒同意赋予她一定能力来挣脱锁链,但是要求亚马逊人之后必须永远戴着铁制手镯,以提醒自己绝对臣服于男人之前。只要有男人再用锁链绑着手镯,亚马逊人就会尽失气力。所以就算亚马逊人重获自由了,时刻戴着手镯代表随时都有可能再次被奴役。因阿佛洛狄忒的命令,亚马逊人仍然时刻都受男性限制。根据马斯顿的背景故事显示,这位女神自己也很矛盾地对同性别的姐妹没有什么信心。
蒂姆·汉利(Tim Hanley)在自己的书《挣脱束缚的神奇女侠:全世界最知名女英雄的奇幻历史》中写道:“马斯顿的理论理想化女性,并性化女性的能力。他基本上就是在说,女性之所以比较适合统理大局,单纯只在于女性能够在征服男性的同时,满足他们的欲望。”也许,至少马斯顿的初衷,是要给女性主义者一位可以仿效的楷模,告诉女性其实不需要成为他者,女性可以争取到平权,甚至有朝一日能凌驾在男性地位之上。神奇女侠就代表着此类盼望。
战争过后,女性认知到推翻这等性别阶级制度的必要性,而女性主义者也开始为理想奋斗。各类问题开始萌发,男女是否能做同样的工作,或是在执行工作时平均分配责任?种种问题皆悬而未解。战后女性主义者参与的搏斗,是为了取得性别价值平等的意识形态抗争。如果女性范畴和女性行为能够被社会平等地衡量,那么这场战役已打赢了一半。
19世纪中期的优先目标,是要终结性别间不平等的价值衡量,而不是要终结性别差异本身。因此催生出了社会正义女性主义(social justice feminism),将女性权益包含在更大的诉求当中,要求追求经济平等与公民权利。与此同时,神奇女侠——战时女性能力与自由的试金石——也脱离了漫画的鼎盛时期(或称黄金时期),并转变到白银时期,许多粉丝可能不太了解这个时期,但是神奇女侠的代表性,正是从这个时代开始被渐渐削弱的。
威廉·莫尔顿·马斯顿在1947年逝世,受镣铐捆绑的女性主宰世界的形象不再。罗伯特·卡尼格接手编写脚本,而且“剧情设计得非常糟糕”。根据蒂姆·汉利表示,虽然卡尼格非常有名,但他其实根本称不上是作者,只不过是有意地想要用自己的想法,来取代马斯顿所表达的对自由与独立的信息,马斯顿的粉丝主张,神奇女侠已经失焦了,丧失了她二战时期能成为女性主义代表的精神。
爱情、婚姻与家庭成为20世纪50年代超级英雄漫画中的常设主题——平凡的女性渴望这些,而超级英雄也希望能够放弃打击犯罪的职责,回到家庭的怀抱。在20世纪50年代,史蒂夫·特雷弗(神奇女侠最初的主要爱人)与神奇女侠就是其中一例。她虽然也婉拒了史蒂夫的求婚,如同在马斯顿的版本一样,但是她却没有了过往的坚定。
在《神奇女侠》第102期(1958)中,史蒂夫向神奇女侠求婚,而她则兴奋地回道:“史蒂夫,我乐意之至!你知道我也想要跟你厮守!……但我不能嫁给你!等到世界再也不需要我帮忙打击罪恶与不义的时候,我才能顾及自己的私事!”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情况允许的话,神奇女侠就会嫁给他。反观,马斯顿版本的神奇女侠单纯就是不愿委身嫁人。
从20世纪50年代到20世纪60年代,当社会正义女性主义竭力改变社会对女性的既定印象时,神奇女侠正在对抗外星人并断然拒绝史蒂夫。如果失去了战争背景与立场坚定的作者,神奇女侠的社会重要性就变得极为平庸。然后……她放弃了自己的神力,离开正义联盟(她可是发起人之一),变成时尚潮人,嫁给史蒂夫·特雷弗(发生在平行宇宙中的二号地球),生了小孩,成为家庭主妇。
《神奇女侠》漫画
女性主义的先锋还是无法企及的榜样
波伏娃关注女性在与男性关系中长久以来的受压迫处境,认为女性是男性的“他者”。波伏娃主张,构建自我时需要他者的存在来定义自我的主体性。因此,他者的存在于个人辨认出自我的过程中非常重要。在波伏娃探索女性特质的意义与建构过程时,她发现女性总是被定义为男性的他者,男性能够维持自身主体性,积极地实践人类的主体意义。就如同波伏娃解释的,女人“相对于本质来说,是附带的、不必要的。他是主体,他是绝对权威——而她是他者。”
社会结构在20世纪40年代时经历了短暂的变化。男人远赴战场勇猛杀敌,女人则留在家里料理一切事务——穿着裤子卓越地处理大小事情。非得等到发生世界大战这样的混乱,社会才开始认知到女性与男性同样有能耐,在过去几百年以来,社会都低估了女性的价值。女人从“男人世界”的枷锁中被解放出来(尽管非常短暂),不再认为只有生育才是女性的首要目标。
神奇女侠代表的女性,不遵守常规并解放自我,纷纷在战后世界崭露头角。她绝对不是附带的,也绝非不必要的。社会环境的变化,很可能重新定义身为女性的意义所在。但是75年过去了,非常讽刺的是,这位美国的女英雄已完全变样,成为一位问题重重的人物。在新的千禧年世代中,“神奇女侠”成为永远不可能达到的理想。她代表着完成不可能的任务的重重压力。
随着战后女性主义多年的蓬勃发展,就算其中经历短期的间歇性阻碍,当代女性成长过程中也已学会相信,男孩子能办到的事,女孩子也能。好像是为了证明这点一样,女性主义越趋过度,甚至提出了当代超女的概念——一位能够做所有的事情并拥有所有能力的神奇女侠:健康的家庭、理想的工作、美貌的外表,同时还能享受过程。这种概念在20世纪80年代受到短暂的推崇,而尽管神奇女侠的女性主义色彩转弱,但她仍代表(至今仍然如此)此概念的理想。
1975年翻拍的电视剧《新版神奇女侠》(The New Original Wonder Woman)由琳达·卡特主演,剧情中希波吕忒女王告诉自己的孩子“一路好走,我的女儿,请谨记,在充满平庸凡人的世界当中,你是位神奇女侠。”而我们其他人则不是。神奇女侠将这点表达得非常清楚。只要生来不是公主之身的就被排除在外——所以代表全世界99.999%的人都因出生的社会阶级而被排除在外。但这只是个开端而已。
神奇女侠好像并没有留给我们太多希望。我们存在的条件、人性价值、脸上的风霜与灵魂上的罪恶,都代表我们无法达到这位女英雄标志性的完美等级,而根据神奇女侠的教条来判断,要成为英雄得先达到完美才行。历史能够自证:马斯顿向往一个由女性统领的世界,至今确实有几个女性担任国家元首、总理、部长、企业家,或加入女子橄榄球队。状况不算太糟,但这个世界仍然得认可女性可以担任掌权与领导的职位。就像人们常说的一样,神奇女侠给大家太多压力了。事实是,虽然女性运动已经扩增了女性像男性那样接触的机会与选项,但这些可能性仍根深蒂固地深植于一直以来都难以撼动的政治、文化与经济结构中。阿斯特丽德·亨利(Astrid Henrye)观察到:
《神奇女侠》剧照
期待女性能成为这类“神奇女侠”,不只在意义上非同小可,同时也非常荒诞可笑。因此,有越来越多各个世代的女性开始批判这个概念——“拥有所有”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对灵魂、心智与存在都是负担。
但是,或许我的评判有一点点极端。当神奇女侠向读者说“请牵起我的手。这代表我释放出我的友谊与爱,与无偿交付的信任。我向你伸出手,欢迎你进入我梦想中。”与其在失败的可能性面前惊慌失措,为何不接受当下发生的事实。毕竟,神奇女侠不过是我们共同想象出来的虚构人物。身为女人最神奇且美妙的事,就是每天都得为未来奋斗。棒呆了!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害怕呢?
波伏娃提出解答,认为人类的存在永远都在模棱两可的混乱状态中,自我无法选择,世界会强加社会条件并将社会的重量压在个人身上,得靠内生的自由来超越这些限制。如果想要依循伦理地活下去,我们必须接受这样的模棱两可性,而非落荒而逃。若不拥抱追寻主体性时必须面对的双面性(不只是表面上带来的好处,还有相应得承担的责任),女性在自身受到的压迫中,难道不算是共犯之一吗?
真言套索:“说谎者悖论”的变体
神奇女侠拥有许多奇幻的亚马逊道具:防弹手镯、隐形战斗机,以及此章中最重要的黄金真言套索。根据DC漫画中的神话,任何受到黄金套索束缚的人,都会奇妙且不由自主地说出真相。但是一条闪亮的奇幻绳索,真的能无往不利地使人们说出真相吗?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应该更清楚地厘清神奇女侠黄金套索真正的用处为何。首先,得先注意到黄金套索的功能,当恶人受到套索制服时,不仅会在他们回答他人的问题时不由自主地说出真相,而且还会在神奇女侠发问时,被迫一定得给出一个答复。换言之,恶棍(和其他所有人)不能仅仅透过沉默以对来回避黄金套索的神力——反之,他们被迫得回答所有的问题,而且还得以真相据实以告。
第二件值得注意的事是,在这种情况下,据实以告并不一定意味着会吐出真相。反之,当一人受黄金套索束缚时,他们就得被迫回答出心中认定的实话。但是,就算神奇女侠随便绑住路上的陌生人,也没有办法借此理解到生命的真谛。简而言之,真言套索能够避免受捆绑者撒谎——也就是说,可以防止受束缚者明知真相还故意误导提问者——但是并不意味着受束缚者就不能说出与真相相悖的言论,只要受束缚者坚信自己的言论属实即可。因此,我们可以推导出关于黄金套索的两项规则:
我们现在可以先回答此章节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神奇女侠的黄金套索是不是真的总能无往不利地迫使人们说出真相?答案是“不”。试想,若神奇女侠将你绑起来并接续问道:“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否为‘不’?”
根据黄金套索的第二定律,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由于这个问题的答复只有可能是简单的“是”或“否”,可想而知,你必须给在两者间选一个作答。如果你的回复为“是”,那么就正面地回应了神奇女侠的提问,因此意味着你的答复认同神奇女侠的问题为“不”。
但是,这样就代表你并没有说实话,因为你实际上是回答了“是”。然而如果你回答“不”,负面地回应神奇女侠的发问,意味着你的答案实际上不是“不”。但是你却以“不”回答,代表你其实没有说出真相。因此,即使你被神奇女侠的魔法黄金套索所束缚,也不可能有办法能如实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因而称此谜题为黄金套索的悖论。此谜题为说谎者悖论(Liar Paradox)的变异型,说谎者悖论享誉2000年的历史,源起于一句话:“这句话是假的。”
《神奇女侠》剧照
由于这是一个直截了当、有意义又毫不含糊的陈述句,因此可以认定其非真即假。但是,这句话不可能是真的也不可能是假的。如果句子属实,那么此句内容必定属实,但是由于句子已经说过是假的,意味着句子必定为假(而且没有任何句子可以同时是真的又是假的)。同理,如果句子是假的,那么因为句子内容已经说过句子是假的,那么事实上句子其实说的是真的。因此句子其实是真的(再说一次,没有任何句子可以同时既假又真)。因此,尽管句子看起来是一句非常完善的陈述句,但这句话不可能是真的或假的。
我们可以假设,对于神奇女侠问的这个问题,唯一可能的答复为“是”或“不”,并且也能推论出这两个答案实际上都不可行。但是,或许这样下定论有点操之过急。或许我们也可以给出其他的答复。例如,若要从此悖论中安然脱身,我们或许可以回答“我不知道”或“我的回答既不是‘是’也不是‘不’”,也可以回答“有可能”。
乍看之下,这种方法看起来或许可行,但是此手段里仍然有一些潜在问题。如果我们回答神奇女侠的提问时,仅仅说自己不知道该回答“是”或“否”,那么这看起来不会是长远之计。原因非常简单:谜题的逻辑并不只是指出我们无法确定正确答案到底为“是”或“否”——反之,逻辑显示出这两个答案都不会是正确的答案。再者,如果我们真的这样回答(或是给出 “是”或“否”之外的任何答复),那么就会回答出“不”以外的答复,因此可以推论出正确的答案应该是“不”,最终又不得不绕回最初的谜团里。
就算真的可以用“两者皆非”或“有可能”之类的答复来打发神奇女侠的提问,要提出此方法无法解决的新悖论也非常简单。请试想若你被绑起来,而神奇女侠向你问原本的问题时,你回答“有可能”,假设这个答复是可以接受的,那么神奇女侠其实马上就可以创造一个新的谜题——我们接下来称之为黄金套索的复仇悖论——她只要问:“你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为‘不’或是‘有可能’?”
这个状况下,虽然选项范围比较广,而且对这个非是即否的问题可以任意以“是”“否”或“有可能”回答,但是这个谜题中没有任何一个答复可行。如果我们说“是”,那么就代表此答案的答复为 “不”或“有可能”,而不是“是”,因此我们是在撒谎。然而,如果我们说“不”或“有可能”,那么就代表我们就确实选用两个选项之一来做出答复,所以答案实际上应该为“是”。因此,就算增加了答复的可能性,谜题仍存。
这个版本的谜题被称为复仇问题,最初是针对声称能破解说谎者悖论的解决方案应运而生。当面对说谎者句型“这句话是错误的”,许多理论家会认为正确的解决之道,就是否认句子结构非黑即白,声称其实有第三种可能性存在——称之为第三种状态,即“其他”。在此观点中,每个句子可能是真的、假的或是其他,所有的句子都会属于上述类别的其中之一,绝无例外。
大多数的日常言论只有可能是真的或是假的,但是如说谎者悖论这类充满矛盾的句子,就有可能存在“其他”的可能性。开始思索说谎者悖论的复仇形态句型时,问题就出现了:“这句话要么是假的,要么是其他可能。”遵循与黄金套索的复仇悖论类似的推理,很容易能看出这句话不可能是真的,也不可能是假的,也不可能是其他可能。
作者丨[美]雅克·M.赫尔德
摘编丨刘亚光
编辑丨安也
校对丨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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