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上海电影制片厂发行了一部经典的电影——《从奴隶到将军》，片中主人公从一无所有的贫苦奴隶，一步步成长为新四军高级将领。

电影开头，一个褴褛的汉子拖着锁链，在黑暗中行走，目之所及，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

这部影片的主人公罗霄，正是以罗炳辉将军为原型的。

事实上，罗炳辉自出生起，就是被困在黑暗中的囚徒。

他出身农奴，后来加入共产党，从军队最底层的伙夫，一步步成长为新四军副军长，堪称传奇。

图 | 罗炳辉

一

1897年，罗炳辉出生在云南彝良县一个小寨子里。

他的父亲是典型的中国农民，背朝黄土面朝天，一日日地辛勤劳作，吃苦耐劳，勤俭节约。他想尽一切办法存钱，一边租地主的土地耕种，一边给人家做短工，农忙时忙收成，农闲时倒腾山货经商。

在父母的努力下，罗炳辉的家境渐渐好转。如果这是个正常的社会，正常的走向就是脱贫致富奔小康，但那是个动乱黑暗的年代。

二十世纪初，社会剧烈变革，革命党人发起革命推翻清廷，结束了清政府的腐朽统治。这是我们清楚的那个时代的历史。可是，这跟最底层的农民有什么关系呢？这跟远在云南小村寨里、受着地主恶霸压迫的罗炳辉一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辛亥革命改变了一部分城市的一部分现实，但在最广大的农村，还有一群沉默的羔羊。

有人说，“在黑暗的旧社会里，驯服和忍耐终究逃不开悲剧的命运。”

罗炳辉的父亲是勤劳的农民，也是驯服的农民。

最底层的农民，第一要受东家的压迫，第二要受恶霸的压迫。

在扭曲的社会里，对他们而言，节日不是欢愉，而是灾祸。逢年过节，罗家不仅要给东家送礼，还要面对恶霸的敲诈勒索，逢上红白喜事，还要免费做白工。一个刚有起色的中农家庭哪能经得起这些？没过几年，罗家又回到贫困。

对于这些压迫，罗父从未想着反抗。在他看来，反抗只能招来更多的祸患。于是，在恶霸面前敢于还嘴动手的罗炳辉，被罗父视为会连累全家的“祸胎”。

一次，恶霸无礼，罗炳辉不服，与恶霸起了争执，随后逃走。恶霸抓不住他，众目睽睽之下，拎起罗父衣领一阵毒打，众人好生求情方才作罢。

又一次，恶霸罗织罪名，意欲敲诈罗家，罗炳辉再次反抗。恶霸动怒，罗炳辉逃至县城亲戚家。亲戚将恶霸罪行告至县衙，县官见恶霸势大，训斥罗炳辉后草草了事。

罗炳辉仿佛被无处不在的枷锁困住，困在黑暗的泥泞里，不见亮光。直到1911年，彝良城内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未来。

城内一家寡妇的两个儿子从军，回家后立马把恶霸打了一顿，县官亲自去找他们连长，却吃了闭门羹。

罗炳辉暗无天日的生活第一次有了方向。对他来说，当兵是一条出路，一条可以洗刷屈辱的大道。

二

然而，他的戎马生涯，还未开始，就遭遇了挫折。

电影的故事，开始于1915年。

主人公罗霄到征兵处报名，登记的士兵看不起他的出身，不肯收他。罗霄被士兵推了一把，正好到一名军官的马前，军官看他长得壮实，将他收作马夫。

电影的主人公很顺利地当上了兵，然而，原型人物罗炳辉的从军之路要波折得多。

他瞒着家人离乡从军，步行到省城，中间还曾卖衣服还钱，靠亲戚的接济才能支撑下来。到了省城，又得知需要有省城的铺保才能入伍。罗炳辉找不到人作铺保，又不甘心徒劳而返，几番辗转，在教堂里呆过，做过小工，终于经人介绍，进军队当了伙夫。又几番曲折，他成了炮兵营的一名小兵。

炮兵营隶属于云南督军唐继尧。唐继尧原来是蔡锷将军部下，蔡将军被袁世凯困在北京后，唐成了云南的最高掌权者。在蔡锷的鼓动下，唐继尧率先发起护国运动，后来又在护法运动中担任元帅。

第一次护法运动落下帷幕时，罗炳辉已经因为努力学习军事技术与英勇作战，从最低等的兵做到了班长。

图 | 罗炳辉（中）

然而，罗炳辉军中的事业欣欣向荣，家中却突遭大变。

罗父托人送信，有恶霸地主抢掠家财，诬陷罗家欠他钱款，将罗家父母毒打不说，还要罗炳辉的妻子抵押还债。罗母重伤去世，妻子也准备改嫁。

罗炳辉愤恨交加，直想回家报仇，战友劝说下方才作罢。后来营长出具文书，言明欠款如果属实，只还欠款，不得令罗炳辉妻室改嫁。

县官看到罗炳辉有营长撑腰，见风使舵，要重查罗母死亡一案。一时间，罗炳辉一家，就像他曾经见到的寡妇家一样，借助军队势力压倒了恶霸。

但这到底是有不同的。一则，寡妇的儿子是在当地的军队，彝良县城在其势力内，而罗炳辉所在的炮兵营，远在昆明，鞭长莫及；二则，罗炳辉家人遇到的恶霸，要恶毒狠毒得多。

现实远比小说精彩，现实的苦难也要沉痛得多。罗父被恶霸骗到家中，恶霸用刀子将自己划伤，反诬罗父杀人，做得一手颠倒黑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好戏。

罗父百口莫辩，被下了大牢。说到底，还是罗家势弱，受冤屈也不得伸，只能任凭恶霸栽赃诬陷。

消息传到罗炳辉耳中，他只觉得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愤恨羞愧难当。自己出来当兵就是为了家人不受气，但当了几年的兵，还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自己在军队衣食无忧，家人却灾祸连连。天杀的恶霸劣绅，他总会报仇雪耻，到时候再不受屈辱！

其后，罗炳辉在炮兵营愈发奋进。终于，他等到了机会。

唐继尧的弟弟唐继虞要编组警卫员，这是个能接近高级长官的位置。营长知道罗炳辉的情况，见他素质过硬，推荐了他。

功夫不负有心人，罗炳辉很快升到了卫队的排长，从唐继虞的秘书那里获得释放父亲的文书。

然而，人能自由，冤屈不可洗。更何况，这个贫病交加的老农，又哪里能得自由呢？他生在枷锁中，也死于牢笼里。

罗炳辉曾写过一副挽联悼念亡父，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到老来只剩一身孤苦，易篑呼儿难瞑目。

三

警卫员的生活是安逸的。

我们经常在抗日剧中看到这样的场景：一群官太太享乐聚会，包场看戏，身后总会跟着一两个警卫员跑腿护卫。罗炳辉此时干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罗炳辉在这样的日子里陷入苦闷。成天跑腿能有什么前途呢？他是要在战场上实打实杀出军功地位的，可不想这样腐化消磨。

然而，更苦闷的生活还在后面。

云南军阀夺权混战，唐继尧兄弟在滇桂大战中落败，仓皇逃走。罗炳辉作为警卫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唐氏从昆明带往香港。

在香港，罗炳辉一边看着上层人士纸醉金迷，一边感受到底层百姓的辛酸凄苦。在小村寨里，他遭受地主劣绅的欺压，在香港，他看到了帝国主义对中国人的欺压。连唐继尧这样的上层人士，失势后都被法国人搜刮，普通中国百姓更是在食物链的最底层。

罗炳辉不满唐公馆腐化的生活，几次提出要回云南，但都被拒绝。最后，他留下书信，秘密返回云南。

罗炳辉一到云南，立即被捕。当局怀疑他是唐继尧派回来的间谍，将他收押审讯。罗炳辉解释未果，还是老上司作保，方才自由。

1921年，孙中山发动二次护法。罗炳辉加入滇军，归朱培德统领。他被编入军官将校队，担任交通组的副组长，负责向前方运输交通器材。

旧军队有恶习。队里有人商量把回家探亲的人的兵饷分了，罗炳辉坚决不同意。他为此遭到了几个人的围攻，凭着过人的身手才幸免于难。

图 | 罗炳辉（左三）

一心牟利的人没有死心。

交通器材靠民夫运送，军队发给他们工钱。有官兵恐吓他们，说等器材运到前线后，要把他们都抓去当兵。民夫吓得逃走，罗炳辉对着大批器材头痛不已，这时候有人过来，要求把民夫的工钱分了。

他们人多势众，罗炳辉心绪更冷，也不欲多作纠缠，把钱给他们，自己没拿一分钱。这件事过去了，但罗炳辉与旧军队的矛盾却一直存在。

虽然对军队中的一些习气看不过去，但罗炳辉不会离开军队，也不能离开军队。离开了这里，他还有何处可去呢？

滇军讨逆，与陈炯明的叛军作战。当时军队分为两路，一路为许崇德、李福林两部，一路为朱培德部。两路军队计划发起总攻，当时通信困难，只能步行。罗炳辉负责联络。

然而，许、李两部换防之时出现失误，被叛军击溃防线。另一边，朱培德还不知道防线溃败的消息，如果叛军从后方袭击，滇军也面临覆灭的危险。

情势危急。罗炳辉急行一天一夜，跑了一百九十公里，终于将消息送达，他本人却受了伤，难以行走。

事后，朱培德说：“这次滇军得救，完全是罗炳辉的功劳。”

罗炳辉在随后的北伐中屡立战功。“在士兵中享有崇高的威望。”

然而，他是出身贫苦又富有正义感的军官，他“见难相助，喜欢打抱不平”、“对那些克扣兵饷、喝兵血的家伙，更是切齿痛恨”。罗炳辉纯正无邪的做派与军队习气格格不入，也招致一些人的痛恨。

1928年，屡立战功的罗炳辉被捏造十大罪状，遣送出军队。

罗炳辉艰难的从军之路，在鸟尽弓藏中，告一段落。

四

罗炳辉被遣送后，曾经要求见朱培德。

来到朱培德住处，罗炳辉一进门就说：

“这次来见主席，一不是要官做，二不是要钱花、是乘解甲归田之前，来看望长官一下。炳辉没有做官的本领，也不愿做这样的害人官。只要人格在，担葱卖菜也能乐过一生而无愧，何必军刀大马，招摇过市…”

朱培德叹了一口气，说：

“对你的遣散我原不知道，我对你的印象始终很好…你对国民革命有多次战功，做人也忠诚坦白，就是火气太大，不能和人家很好相处，受人挟嫌报复，我不能为你一人得罪大家。现在事情已难挽回了。”

随后，朱培德又叹气：“实不相瞒，现在滇军内的事，也不是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的了！”

朱培德又要求求罗炳辉把住址门牌留给他，答应替他“另行设法。”

当然，从历史的事实上看，朱培德的“另行设法”，再没有后续。

闲散人员罗炳辉对朱培德失望，离开江西，四处找事做了。

他先到了九江，碰见了曾经滇军的少将参谋、现任的长江船舶管理局局长。局长先是慨叹了一番罗炳辉的经历，又劝他“能屈能伸”，要会“做人”。罗炳辉摇头拒绝。

他又到了上海，碰见了一些同样被遣散的军官。他们有钱财，有新靠山，吃喝玩乐，醉生梦死。恍惚间，罗炳辉似乎看到了曾经在唐公馆的生活，再次离开。

他准备坐船离开，又碰见一位在滇军中的朋友，朋友硬是替他把船票退了，拉着他谈天谈地谈生意。

许是罗炳辉的气运实在太背——早年被欺凌，从军有波折，当兵后家人仍被压迫，讨说法被反诬一口，当警卫员长官败走，成为军官又遭遣散——倒霉到了极点，运气也就上来了。

罗炳辉原来预备乘坐的那条船，触礁沉没。他意外捡回了一条命。在此后的战争中，罗炳辉难得地再次爆发好运。

那已经是他成为将军之后的事情了。罗炳辉带领第九军团掩护红军长征，在乌江与敌军交战。战斗之中一股国民党中央军恰巧路过。罗炳辉的军队绝对经不起他们的进攻。幸运的是，这股军队摸不清他们的底细，加上没有接到作战命令，就此走了过去，罗炳辉有惊无险度过一劫。

此为后事，暂且不表。回到1928年，罗炳辉还是个闲散人员。

他准备前往广州找广东省主席陈铭枢，还未到，报纸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

陈铭枢在香港皇后酒店住宿时，该酒店被人纵火圈烧，损失严重，陈铭枢是从几层高的楼房窗口跳下来，才保住了性命的，但一条腿从此就跛了。

陈铭枢前途难测，罗炳辉只得再寻他处。他决定前往江西。

经人介绍，罗炳辉成为了赣南吉安的靖卫大队长。有感于前些年的经历，他深知武装的重要，逐渐扩大训练靖卫大队。

罗炳辉在滇军的老朋友赵醒吾，在报纸上看到罗炳辉的消息，给他来了一封信。赵醒吾又接连给他寄了好几封信，并且很快来到了吉安。

赵醒吾还有一个身份：中共党员。

他们进行了一番长谈。1929年，32岁的罗炳辉加入了共产党。

随后，按照党的指示，罗炳辉一直在赣南地方武装中做工作。

国民党军队大力抓捕红军，被捕人员中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罗炳辉面临身份暴露的危险。

就在这个危急时刻，赵醒吾带来消息：党决定罗炳辉发动武装起义。

罗炳辉临危不乱，紧锣密鼓地准备起义工作并且在士兵中做秘密宣传。然而，危险一直如影随形，就在一切准备就绪，只待东风之时，有人泄露了消息。

一天，罗炳辉截下一张这样的纸条：罗炳辉已经赤化。他立即前往抓捕，却发现告密的人已经逃跑。

罗炳辉意识到起义不能再拖延，当机立断，即刻发动起义，带领四百多人，星夜行军，前往革命根据地。

五

加入共产党后，罗炳辉才终于能实现自己沙场戎马的抱负。在此后的战争中，他多次承担重要任务，不论是面对国民党，还是日伪、日寇，都未曾一败。

他是驰骋沙场的“战略骑兵”。

1934年10月，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罗炳辉率领的第九团掩护红军主力撤离。

他需要突破蒋介石四道封锁线。

第一道封锁线，江西南部。罗炳辉成功退敌。

第二道封锁线，湖南到广东一线。第九团与敌人激战，且战且走，再次冲破防线。

第三道封锁线，粤汉铁路沿线。红军主力控制关键据点，罗炳辉炸桥，保障军队休息。

第四道防线，湘桂边境。主力军渡过湘江后，第九军团又掩护八军团渡江，随后渡江而走。至此，四道防线皆被突破。

长征之中，“四渡赤水”是有名且传奇的战役，罗炳辉以及他的第九军团，在掩护红军渡过赤水中起了重要作用。前面提到的乌江战役，就是此时发生。

罗炳辉在战役中，很有些谋略。他曾经智取盐警队。

驻守黔西的部队是盐警队，罗炳辉调查情况后，让侦察连穿上国民党军服，顺利骗过门岗，并且缴了他们的枪。接着，又胁迫门岗，让他对盐警大队长说，罗炳辉是来视察的上级领导。就这样，罗炳辉成功伪装，光明正大地让所有盐警放下枪械。最终俘虏五百多敌军。

罗炳辉的军事智慧不仅于此。他还曾在病中拿下了兵力四倍于他的天全城。

接到命令的时候，罗炳辉已经因为重感冒几乎不能行走，卧担架、乘马匹，不能骑马处，还得靠人扶着走。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然亲自参与战术制定，身先士卒，亲率军队，“从天而降”，猛攻天全城。

攻下来后，罗炳辉轰然倒地。经过急救，方才醒来。

图 | 罗炳辉抱着女儿

抗日战争中，罗炳辉也有辉煌的战绩。

1937年，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正式形成，国共第二次合作到来。红军主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长征后留在南方的游击队，集中编为新四军。新四军军长叶挺，副军长项英，下辖四个支队。

同年，罗炳辉调任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副参谋长，参谋长为叶剑英。次年，罗炳辉又调任新四军第一支队任副司令员，陈毅为一支队司令员。

1939年5月，新四军成立江北指挥部，罗炳辉任副指挥。随后，罗炳辉指挥军队进行了一系列针对日伪、日军的进攻。

同年7月，新四军扩编，罗炳辉担任第五支队司令员，进行了东山口战斗、夏阁伏击战等等，进行了一系列反扫荡战斗。这时候，罗炳辉著名的战绩有：罗司令三打来安城、半塔保卫战等。

到了1945年，罗炳辉已经因为出色的表现与卓越的战绩，成为新四军副军长。

8月，毛泽东发表《对日寇的最后一战》，号召解放区军民进行对日大反攻。

战斗还在继续。

图 | 罗炳辉与家人

六

罗炳辉往后的战役，几乎都是在病痛中完成的。

早年的悲惨，连年的苦战，早已给罗炳辉的身体留下了疾病与伤痛。更不用说他本身就足够拼命，轻易不肯离开一线。

1945年8月，日寇投降。同时，国民党部队蠢蠢欲动，意欲进攻解放区。

罗炳辉不仅要应对日军，还要警惕国民党军队。在受降的关键时期，他的肠胃出血发作了。战友劝他疗养，罗炳辉仍然坚持抱病指挥，带病处理电报、文件。

1946年5月，罗炳辉已经是新四军第二副军长，兼华东军区第二副司令员。他奉命率新四军第二师——整编后为二纵，从淮南军区出发，向徐州集中。

此时的他更为忙碌，一度晕倒在车里。在协助指挥徐州周围的战役的过程中，罗炳辉的病情又加重了。

1946年6月，罗炳辉指挥军队解放枣庄后，突发脑溢血去世，享年49岁。

陈毅写下《悼罗炳辉将军》的长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难忘君令德，难忘君身手。

难忘君刻苦，士卒同升斗。

已拭我眼泪，已埋君尸首。

已知君含笑，群众正抖擞。

生死寻常事，先驱万众从。

自有撃天手，伏虎复降龙。

恶魇正憨笑，吾党失众贤。

大众何所惧，鏖战已百年。

危巢喜燕雀，高飞奋鸿鹄。

民主高北斗，胜利可预ト！

革命精神不死，英灵万古长存。

文 | 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