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导演管虎,十年《八佰》一梦
今年此时,电影《八佰》的上映全国瞩目。既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5周年的时间节点,又是疫情后影院复工上映的第一部国产大片,这部讲述“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的电影来得恰逢其时。
去年此时,《环球人物》记者拜访了《八佰》导演管虎的工作室。工作室外是一片静谧有格调的文艺区,对面就是一家单向街书店。工作室里,陈列着管虎作品海报,还有各色奖杯,金鸡奖、金马奖、华表奖、飞天奖、金鹰奖……几乎涵盖了华语影视圈的所有大奖。
奖杯架对面,有一只大鸵鸟标本——没错,就是《老炮儿》里飞奔在马路上的那一只。2014年5月,管虎看到一则新闻,说北京亚运村有人开车拍到鸵鸟在大街上跑。这实在是过于黑色幽默,他兴奋地把桥段写进了剧本,于是诞生了电影里的经典一幕,至今仍有许多影迷饶有兴致地探究鸵鸟背后的隐喻。
隐喻是什么无人得知,但管虎那个阶段的心境可能就是有点黑色的。《老炮儿》之前,他本来要拍的电影是《八佰》,剧本修修改改,等资金、等技术、等场地曲曲折折,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占,拍不了。拍完《老炮儿》两年后,《八佰》重新提上日程。好不容易钱到位了,景搭完了,团队组成了,一线演员的时间也敲定了,结果连续几天大雨,场地全废了。
他用了一个词形容:“全盘崩溃。演员档期都不行了,你就会怀疑这事儿是否真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有意义。唯一的办法就是万事往好的地方想,到最低谷总会好起来。”
2017年3月,《八佰》正式开机。接下来,拍摄、后期、上映,对管虎而言,每一项都是“路长人困蹇驴嘶”。以至于粉丝都心疼他,“导演太辛苦了,都瘦了!”
因为这部电影走过的路太慢太长,管虎总是不能放下悬着的心。采访结束后,他在院外抽着雪茄,一刻不停地安排上映工作。擦肩而过时,他突然转过头对记者说:“请一定多多支持我们《八佰》啊!”一米九的大高个儿,微微鞠躬,双手合十,轻轻说了句“拜托”。
一年过去了,如今,《八佰》终于来了。
把苦难忘却的民族,不会太进步
读高中的年纪,管虎第一次听到四行仓库的故事。年少的他是个近代历史迷,积贫积弱的旧中国发生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斗,但四行仓库的故事和画面一直在他记忆里挥散不去。在他看来,这是一场特别的战斗。
特别在两点。“首先,它发生在全世界瞩目的大都市上海,一个最不适合大规模兵团作战的地方,对岸就是租界,于是就形成了一个挺奇特的战斗形式;其次,它还是一场有观众的战斗,有点像今天的直播似的,隔了50米的苏州河南岸有路透社、法新社的各国观察员,还有老百姓在吃饭、喝茶,看着真枪实弹打仗。所以我就想调查它、研究它。”
·电影《八佰》剧照,第524团第1营在四行仓库里集结。
从热血少年到青涩导演再到影圈大咖,《八佰》一直是管虎的一个梦;从高中课本到历史资料再到实地采访,“只要跟它沾边的我都看了”。二三十年的时间,这个故事在他心里逐渐成形。直到2012年,“八百壮士”里的最后一名老兵去世 ;2013年,酝酿剧本10年之久的管虎下定决心追梦。
可是,在中国电影尚未井喷式爆发的时候,谁都不相信中国电影人能拍这样一部巨制,以管虎当时的位置更不可能做到;而在中国电影进入商业化大爆发的时期后,成本收益分析又成了投资者们的首要指标。“人家一跟你谈这种事都是它的票房天花板,它的票房占比和未来的收入。”管虎只能在和同行的聊天中,或者是小规模的拍摄中,过一把瘾。
在筹备《八佰》时,管虎有一个纪录片组,做了大量采访调查。他印象最深的是一系列街头采访。组员们跑了10座城市,采访了四五百人,知道淞沪战役的年轻人已经不多,知道四行仓库和谢晋元的更少。很多人因为这个调查对《八佰》的受众广度心存担忧,但管虎愈发坚定要做这样一部电影。
“电影除了商业属性以外,它应该还有文化属性,更应该有个提醒功能。它提醒大家伙,别忘得太快了,一个过快把苦难忘却的民族不会太进步的。”
2015年,华谊兄弟传媒集团给管虎提供了一块在苏州的空地,《八佰》正式上路。先是地貌勘察、场景复原、建筑搭建,1937年上海苏州河两岸的繁华场景拔地而起;然后是演员选角、动作训练、形象设计,一场场大群戏跃然纸上。管虎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我把这一切当作一个奇迹了。”
·在苏州,管虎和团队1:1搭建了一座“四行仓库”。(视频截图)
然而,那个冬天,苏州罕见地连降暴雨,施工全部停止,大雨甚至造成了房屋塌陷,一切必须从打地基重新开始。管虎得到的回复是:还得再等一年。他突然有了一种马拉松跑到最后100米却被取消比赛资格的感觉。“我不知道最后还能不能拍了,像曹郁这样的一线摄影指导、林木这样的一线美术指导,还有那些演员,能不能再等我一年。”
曹郁和林木,是《八佰》筹备之初就进入团队的重要人物。早在2013年,管虎给林木打电话,表示想重启《八佰》时,林木第一反应便是 :“意料之中,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放弃这件事的。”因此,当大雨把工期拖晚一年,他对管虎说:“只要你还做这部电影,我就会全力帮助你。”
管虎说 :“好像我们几个就好这一口,愿意为了这部电影抛家舍业,磕磕巴巴地咬牙把这两年克服过去。”
2017年9月9日,《八佰》正式开机。
·2017年9月,《八佰》开机,图为管虎在现场调度。
80 多年过去,很多东西变了,很多东西没变
《八佰》之难,以小可见大。电影最后的高潮,是“八百壮士”撤退至租界,这个场景整整拍了45个大夜。正常夜戏,全组只有一台IMAX摄像机,军用照明弹只能维持两分钟。也就是说,在两分钟时间里,管虎和执行导演需要调度现场1500多人,完成人造雪、着弹点、炸点和拍摄的统一操作,在照明弹由明到暗,再由暗到明的节奏里一次完成。
“执行导演从没这么疯狂过,一共要喊13次口号,好没好?好没好?好没好?……一晚上嗓子就废了。”
《八佰》之新,同样出人意料。整部电影里,管虎没有让军队指挥者谢晋元成为主角,而是把镜头对准了几个小人物,有逃兵、有书生、有愤青,几乎全是不像军人的军人。四行仓库像一个容纳万千人性的堡垒,有人以身体为弹顽强以对,有人想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有人蜷缩一隅颤抖落泪,但当看到冒着生命危险过桥为他们运送物资的普通百姓时,所有壮士的民族情怀和英雄主义都被激发,强大而纯粹。
·电影《八佰》剧照,淞沪会战最后一战的惨烈状况。
“对于我们这代导演来讲,开始是这个人,结尾变成另一个人,这是一个好电影的前提。我们需要从一些普通的小人物着手,进入这场战争,描述他个人的生命体验,如何从一个畏缩怯懦的人变成一个英雄,这是我给自己的命题。”
管虎想在四行仓库的故事里,融入自己讲故事的哲学,以及拍故事的审美。男主角和女主角,故事的发生、发展和高潮,这些传统电影的创作经验并不能成为《八佰》的选择。不要努力设计一个主角,不要成心构建一个高潮,这是管虎给自己的第二个命题。
“我需要的是散点式的群像,要像《清明上河图》一样。”他说。
因此,《八佰》中,我们看到的是一幅四天四夜的苏州河浮世绘,以及两岸截然不同的景色。北岸,炮火连天,血肉模糊;南岸,歌舞升平,锦衣华服。两个世界的画面在大银幕上来回穿梭,扣动扳机的声音和觥筹交错的声音重叠,牺牲战士带血的家书和酒馆里可口可乐红色海报鲜明对比,天空中还飞着当时并不存在的飞艇,里面坐着各国观察员……《八佰》除了动人的爱国情怀和震撼的战争场面外,还有一丝魔幻镜头。
·《八佰》拍摄现场,场景为苏州河南岸歌舞升平的画面。
管虎想要拍的,也不仅仅是那些军人的改变,还有目睹这场战斗的普通人的改变。南岸的人从照常喝酒唱歌到后来准备逃难,再到最后群情激愤,这种情绪的递进甚至比北岸的战斗更有震撼力。每一场群众戏,都是上千人调度,这是管虎给自己的第三个命题。
“这场战斗的一个特别性,就是它有观众,这些观众实际上也是主角,他们从盲目看客变成战斗的一员,这个过程也是我们着意要表现的。”
“那么复杂的拍摄,那么多线索,这部电影究竟要探讨什么?”记者问道。
“这别让我说了,我能告诉你的是,《八佰》它不是个老电影,它用了很多手段,目的就是透过银幕跟今天的人对话,跟今天的年轻人交流。80多年过去了,我们很多东西在变,但是还有很多东西没变,我希望跟观众探讨这件事。”
“什么东西一直没变?”
“当时我们的民族积贫积弱,我们是一盘散沙,各自为人,有人怯懦,有人畏战,有人贪婪。但是你看那些弱兵、哀兵,他们最终还是被逼出了人性光辉和民族气节,这是我们国人该有的铁血,男人该有的尊严。很多品格,只不过都淹没在平常生活里了;很多东西,我们看起来在忘、在扔,但真正到了关键时刻,我相信中国人骨子里的气节是不会变的。”
·2019年夏天,管虎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专访。(《环球人物》记者 侯欣颖 / 摄)
拍电影苦是苦,但乐在其中
《八佰》讲以小撼大的故事,而这一直是管虎作品重要的主题:《斗牛》是一个人对抗战乱命运,《杀生》是一个人对抗可怖村落,《老炮儿》是一个人对抗时代洪流……
管虎生在文艺之家,父亲是著名演员管宗祥。从小,父母一个在北大荒,一个在青海,管虎在邻居照看下长到12岁。“小时候天天胡同里野跑,个子又高,也融不到集体里去,一直到中学好像都是这样。”
·电影《老炮儿》拍摄现场,管虎父亲管宗祥(左)饰演二爷。
电影学院毕业后,管虎自己筹钱拍了处女作,也拿过金鸡百花奖提名,但就是出不了头。那年头电影不像如今红火,人人都劝他去拍电视剧,他总觉得不行:“我电影学院毕业的,电视剧不能干,就是再没钱、再没机会,我也等着拍电影。”
可真没钱生活了,还是妥协了。2000年,管虎接拍了电视剧《黑洞》,“觉得自己跟叛徒似的”。
那年管虎32岁,《黑洞》是一部反腐题材的电视剧。他年少气盛,决定就当电影来拍。剧本不成熟,改 ;演员全是大牌不敢得罪,死撑 ;拍摄时间拖到团队质疑,硬扛。一顿大酒过去第二天继续拍。“那时候就一个想法,别让人给开了,别卷铺盖走人就行。”那些拍惯了电视剧的演员不干了,管虎就两手一摊:“我只会这样拍,别的我也不会啊!”
《黑洞》成为管虎在电视剧行业的成名之作。采访开始前半小时,负责视频拍摄的摄像师、一名“90后”,特地对记者说 :“你一定要问他《黑洞》,那是我觉得最好的电视剧,比《人民的名义》还要好。”
有趣的是,以前管虎每天拿着剧本敲人家房门,做小伏低地问:“给我点钱行么?您看这剧本行么?”但是,“《黑洞》之后,一夜之间,我坐家里,人敲门来了,捧着钱说 :您看您拍这个行吗?”
电视剧拍了五六年,钱挣到了,但内心的不甘一点没减。2007年,管虎拍完一部电视剧后还剩下一小拨预算,就跑去找投资方争取,想用这笔资金拍一个小电影出来,拉扯许久,终于得以回到了电影片场。
这部电影的灵感来自他1995年听过的一个故事。“那时候常跟朋友喝酒,大家都说自己认为很牛的事儿,其中有一个朋友说,他老家有人,在1937年到1946年那段时间,跟一头牛待在一起,竟然活下来了,村里其他人都死光了。”
因为这么一句话,管虎就决定拍了。“首先因为它有趣,第二是它能反映出我要的一些东西,比如我所感到的我们社会人缺失的一些动物性品质,像是忠诚、忍耐、坚守等。我就想把战争、人性、民族感,从一个普通生命的角度讲述出来。”
这部戏叫《斗牛》,管虎凭借此片获得第四十六届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黄渤获得最佳男主角,两人就此声名大振。
·电影《斗牛》海报。
2013年《厨子戏子痞子》之后,管虎经历了一次瓶颈期。那是中国电影票房翻番的时代,管虎从类型片导演转型为商业片导演,并且能卖座、能挣钱。“所有人都觉得你赚了钱了,你应该沿着这个走下去拍第二部,但我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再往下怎么走我也不知道,很长的痛苦期。”
他成天迷茫,也不知道自己拍的东西对不对,对得起自己可能就对不起票房,对得起市场可能就对不起灵魂。“我的优势可能在于又有创作者属性,又有主流可能性,把它结合得好了当然最好,结合不好可能两头都不靠。但我必须得有勇气挑战这事儿,往这条路上走。这么想心里就会不那么拧巴。拍《老炮儿》是这样,拍《八佰》同样如此。”
12岁那年,管虎的父亲回到北影厂,心里除了缺席孩子童年的愧疚,剩下的就是加倍溺爱。但唯独一件事情,父亲怎么也不同意管虎干——拍电影。父亲说:“因为这个行业就是吃一辈子苦。”从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到自己筹钱拍处女作,从不甘心拍电视剧到拿电影大奖,从10年写《八佰》到终于上映,父亲的话,管虎是完全理解了。
但他同意了一半,也不同意一半:“苦是苦,但足以让我乐在其中。50年后,如果人们回过头来看《八佰》,一定也会觉得,很多东西我们应该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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