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电影的X》 （日）西川美和 著 吕灵芝 译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9年12月第1版

世上最让人羡慕嫉妒恨的事，是能者全能。特别是如果那样的人出自影视圈的话，声名还会被名利场放大，变得更加显赫。日本老一辈影人中，又导（或演）又写的全才不少，而中生代导演中，首推是枝裕和。是枝以下，则要数女性导演西川美和。

与是枝一样，西川执导的影片，脚本多是自己操觚，且基本源自小说。有些作品，是在构思阶段，就打好了从小说发表到剧本改编，直至搬上银幕的谱，好像要追求一种极高的完成度。如2016年拍摄的《永远的托辞》，便是根据前一年发表的原著小说改编。那部小说后来由文艺春秋社付梓，曾入围直木奖，2018年9月，又推出了中文版。

《永久的托词》电影海报及原著小说中文版封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9月）

看西川的小说和电影，会觉得她活得太通透，有点像向田邦子。她自己也承认受过向田邦子的影响，甚至不无妒忌，尽管也觉得“这种妒忌极为丑陋”：

向田邦子真是太讨厌了。关于那个人的书籍至今仍不断推陈出新，传遍大街小巷，我真想说，快够了吧。不怕直说，我看到她就心生沮丧。不仅因为我本身也算是写脚本的人，还因为是女人，“向田邦子”实在过于完美，过于无暇，过于耀眼，让我心灰意冷。

她这样说，当然不是为了挑衅向田粉。相反，是以撂反话的形式，表达对向田的敬意。她实在是太了解向田了，“相比人们口中‘完美的向田女士’，我更喜欢她作品中那些‘不知餍足之人’散发的魅力。同时我也认为，后者更接近向田女士的本质”。她深知向田是如何将永不餍足、嫉妒、寂寞这三种秘密暗藏于心，然后蒸腾出“倔强的香艳”来，而不是像她自己那样，动辄“只会笨拙地挥洒诸如‘想要’‘欠缺’‘不原谅’‘要超过’等连狗都不屑一顾的内心秘密”。

向田邦子，日本女作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电视编剧界女王，作品达千部之多。

不过，读她的随笔，你会发现，她对自己的“酷评”，除了日本女作家惯有的“低姿态”之外，还有种拿自己打哈哈的份儿。这一点，搁男作家身上并不新鲜，女作家还真少有。如她十四岁第一次读村上春树的《且听风吟》，读到男主人公说自己整个夏天，跟鼠“走火入魔般地喝光了足以灌满25米长的游泳池的巨量啤酒……否则简直熬不过那个无聊的夏天”。当她悠然度过了主人公和鼠的年龄，也经历了一些文青都会经历的事之后，她说：

“人生，真的需要啤酒吗？”当我脑中冒出这个模糊想法时，早已经历过数次胃溃疡，莫说一泳池，单单一杯啤酒，要喝光也得花些时间了。曾经憧憬的“我”，回过神来已经是个比我小了将近一轮的男孩子。

她曾罹患卵巢肿瘤，住院做手术，“每夜都会凝视肚脐下十厘米那条细细的红色缝合线。它就像从炼狱中归来的印证，让我不禁有一丝骄傲”。谈及医生都没弄清楚病因和复发的可能性时，她说：

可能因为卵巢昼夜不歇地运作，我却始终没有使用它的工作成果，一直过着自顾自的生活，把它气得涨了起来。我实在找不到搪塞的理由，只好每日揉搓下腹，妄图平息它的怒火。

谁都会经历挫折，被过于“点儿背”的命运和坚硬的现实给打得蔫头耷脑，甚至一蹶不振的至暗时刻，在谁都难免。但面对自己的悲催，能不能自嘲，打哈哈，甚至拿自个儿开涮，大概真是文青的成长指标，也未可知。西川作家显然是具备这种“底力”的，即使是在同一本书中，也能感到其在不同年龄段，面对背运时的不同姿势。二十五岁那年冬天，西川头一次“试水”，创作电影剧本，“少年犯罪与家庭问题，奇幻与现实主义，动作、凶杀、性爱，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不知写了多少页，总之若直接拿来拍摄，恐怕是个预算高达三亿日元，总长超过三小时的鸿篇巨制”。但就在创作完成三个月前，“我跟一个男人断绝了关系。他对我说，虽然以后不再相见，等你剧本写好了，我还是会读一遍，把感想告诉你”，“结果，我只让一个人看了那部剧本”。

28岁那年，西川美和自编自导了第一部长篇电影《蛇草莓》，该片于2003年在日公映

直到这本“X”出版时，彼时青涩的女文青早已成了备受瞩目的新锐导演。她在随笔中，坦陈了彼时的“心机”：“直到今天我也不愿意承认，当时我心中或许有些难以言说的盘算。那人看了我的脚本，说不定会感叹这太厉害了，充满了光芒，原来你还会考虑这种东西，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还想跟你再续前缘……”然而，包括这种“心机”在内，统统被证明是“图样图森破”：

“彻底批判”“无情贬低”和“骂骂咧咧”被揉成一团，降落在早春甜美夕阳下的安静咖啡店中。那人留下一句“完全不明白你想表达什么”，便离开了。我的美梦被击碎，连举起咖啡杯的气力都提不起来。窗外早已落下夜幕，我被扔在咖啡厅，凝视着早已凉透的咖啡上打转的油星，心里在想：你以为你是谁。那个“你”，既是方才离开的男人，也是我自己。

成长的标志，并不是成功，而是“有许多只要想起来就让我胸闷的事，过后回忆起来，往往成了自己人生的转机”。

电影《摇摆》的海报

西川的青春冒险，最终铸就了她的“斜杠”人生：在作家中，是导演；而在导演中，则是作家。这当然并不单纯是在拿作者的身份说事儿，但你不得不承认，比起“纯作家”来，西川文字中的画面感无处不在。如她写为《摇摆》定角色，与香川照之初见，“顿时就想，这人就是剧中的哥哥”。她说自个儿完全没有“初见之感，心情十分放松”。但作为导演，她还是要把话说在前面：“这个男人将在故事中化作巨大的怪物，连我自己在写书时，也时常被夺去主动权，难以抓住他的心理。”对此，这位毕业于东大心理系，以表演不靠颜值靠智商而著称的“戏疯子”，云淡风轻地答道：“我就是这个男人，一切对我来说都无比自然，你无需担心。”

在电影《鬼子来了》（2000年）中饰演日军陆军士兵花屋小三郎的香川照之

西川说她早在2003年，看了在日本公映的中国片《鬼子来了》之后，“就愈发想跟香川照之共事”。可第一次“面试”之后很久，开机前试服装，“出现在我眼前的香川照之，却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原本的优雅不知消失到了何处，大踏步走进房间，气势汹汹地往我面前的椅子上一坐，手上的本子往桌上一扔，对我说：“我们来谈谈吧。”

这哪里是男一号见导演？简直是大明星耍大牌。不过且慢，西川一看他摔在桌上的本子，“好像被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已经皱皱巴巴的东西，原来是第五稿、准备稿和决定稿脚本”。“越改越糟啦！” “请你改回第五稿中的台词！”连吐槽方式都那么斩钉截铁，且结论先行。随后，他才目不转睛地盯着“意识模糊的”女导，继续道：

照理说，演员不该说这种话。我一直以来也是遵照脚本和导演的指示工作。可是，假如演员一生有三张发言卡，能对脚本提出意见，那我此时会毫不犹豫地拿出其中一张。改写之后，整体动态明显被切断了。一眼就能看出创作者被各种意见影响，导致下笔支离破碎……这根本就不是西川美和的台词！

“啪、啪、啪……现场周围充斥着感动与战栗的能量……”女导演“惊慌失措，出了一身黏汗”，心说“鬼子来了”。事实证明，“鬼子”是对的。在拍摄现场，香川气场之大，“如熊熊燃烧的烈焰”。可在戏之外，却是一“佛性”的主儿，会为剧组中净挨导演训斥的年轻演员讲段子，缓解气氛。西川笔下的香川照之，无论银幕上下，始终有种置于摄影灯下的现场效果。

电影《摇摆》中分饰主配角的小田切让及香川照之

尽管导演呀作家什么的，要名头有名头，要场面有场面，可归根结蒂，西川骨子里还是会时而透出小女人的一面，尽管本人未必自觉。如她说“电影导演也是一项孤独的事业”。到外地取景时，住旅馆，剧组成员都是好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不得不忍耐彼此的磨牙和鼾声”。唯独导演住单间，档次也更高，为的是能静下心来研究拍摄。可每当她在“充斥着啤酒、小吃和袜子气味的剧组成员房间结束热闹的会议”，独自回到自己的高间，都“会被里面的宽敞和安静压倒，毫无心思再研究电影”。

没有比对裸体问题的理解，更能体现西川“小女人”性格的了。一次，她专程去熊本，拜访在浪漫色情片时代一世风靡、有“SM女王”之称的女优谷奈绪美。西川在读书时，曾在神代辰巳导演的作品中领略过这位大女优的风韵，“通体圆润，属于典型的‘昭和裸体’，穿上和服给人的感觉是恰到好处，体态与如今从事裸露工作的各种女演员截然不同”。但尚在色情片的全盛期，谷女优便全身而退，“几乎不再公开露面，而是在熊本市开了一间小酒馆”。

活跃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有“SM女王”之称的谷奈绪美

在谷的店里，女导演得体地对她谈起了曾经的梦幻时代，“谷女士举手投足优雅自信，挽着一头浓密的黑发，洁白细嫩的脸上轻轻泛起微笑迎接我们，让人很难相信她已经隐退二十年了”。谷也很高兴：“没想到还有这么年轻的小妹妹认识我。”但当西川端出策划主旨，“希望能请她在镜头前闲话从前和现在”，却遭到了女优的拒绝：“不希望自己毁了客人的梦。”西川自然不会轻言放弃，对她说：“现在的谷女士也十分美丽。”

女优垂下细长的眼角，用湿润的声音喃喃道：“当时我的身体是专为客人观赏之用。”正因此，平时对身体的管理严格到残酷。由于不能晒黑，从来不穿短袖，尽管处于青春时代，却十几年从未去过海边玩耍。“唯有小心翼翼地保养，才能站到镜头前。那种世界里的女人并不存在于现实中。她拼命把自己加工成了那样的女人，为客人创造了梦，所以也希望能被客人永远珍重于心。而她真正的人生，则无需与客人产生任何交集。”在谷女优看来，退隐之后，如果再以这副不如以前那般用心保养的姿容，随意地、爱谁谁似的出现在人前的话，不啻为对客人的“背叛”。女优之识大体、知进退，对艺术与现实的洞彻，透着昭和范儿的贵气，令平成女导肃然起敬：

果然是柔美肌肤之下一层铁壁的九州女，我们再也说不出劝诱的话来。直到最后，谷女士说着“对不起，请加油啊”，温柔地送走了我们。看来，裸露身体并不容易，轻易裸露的身体没有价值。

刘柠：作家，译者。北京人。大学时代放浪东瀛，后服务日企有年。独立后，码字疗饥，卖文买书。日本博物馆、美术馆、文豪故居，栏杆拍遍。先后在两岸三地出版著译十余种。

编辑：陈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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