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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平浪静》之下,人心汹涌

查看:967 / 更新:2022-02-10 21:01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5期,原文标题《<风平浪静>之下,人心汹涌》,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记者/宋诗婷

在《风平浪静》里,章宇饰演男主角宋浩,王砚辉饰演宋浩的父亲宋建飞,宋佳出演和宋浩有一段情感戏的潘晓霜

重返西园码头

起初,电影不叫《风平浪静》,它有另一个名字《重返西园码头》。

电影名来自编剧余欣读过的一篇散文——《俞平伯散文选集》里的一篇,名为《重过西园码头》。那篇写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散文导演李霄峰没读过,“西园”在哪儿,他至今也没去考证。但《重返西园码头》这个名字,他太喜欢了,六个字里几乎包含了他想在电影里呈现的一切。“‘西园’是个地方,听起来像个小城市。‘码头’就有画面感了,要么有海,要么有江,空间的质感就出来了。”

最关键的是“重返”,那是电影故事和角色自我救赎的开始。上世纪90年代的海边小城,一个叫宋浩的优等生得知,自己的保送大学名额被同学顶替了。他愤怒地跑去找同学理论,却误入他人房子,误伤了房主。在那个暴雨天,宋浩的命运被彻底扭转。他逃离家乡,开始了自我折磨和逃避的人生。

15年后,母亲病逝,宋浩第一次重返家乡。父亲有了新的孩子,当年顶替他保送名额的同学成了地产开发商,与升了官的父亲官商勾结。当年所受的欺辱和过错逃不掉,宋浩被卷入新的权力关系。自己“误杀”陌生人的真相被揭开,他不得不重新面对逃避了15年的罪与罚。

《风平浪静》是导演李霄峰的第三部电影。拍完《灰烬重生》,紧接着就拍了这个故事,李霄峰快被定性为犯罪片导演了。“其实是赶巧了。”2017年,他刚做完《灰烬重生》,当时那部电影还叫《追·踪》。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后来的制片人顿河。一开始,也没明确要合作,两个人就凑在一起瞎聊。李霄峰喜欢俄罗斯文学,对古典的道德观感兴趣,善恶、是非这类议题常出现在他的电影里。

两人聊着聊着,“小孩子才讲对错,成年人只讲利弊”,这句前几年网络上流行的“鸡汤”突然刺痛了两个人。“凭什么成年人就不分对错了?”几乎是这句浅显的网络流行句触发了《风平浪静》的故事。

剧本写得挺快。2018年6月,李霄峰和余欣去了青岛,在黄岛的一个酒店里闭关一个月,熬出了第一稿剧本。“算是给整个故事打了几个桥桩子,收费站的设置有了,开车撞死人的戏有了,父子之间的结局也有了。”

带着编剧去青岛闭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李霄峰想找个靠海的城市,写这个发生在海边的故事。但在青岛那一个月,他每天去海边散步,也去周边的海岛转一转。看了一大圈,没有满意的,“北方的海氛围不太对”。

后来,蔡国强的纪录片《天梯》把勘景的大部队带去了泉州。那部纪录片在艺术家蔡国强的老家泉州惠屿岛拍摄,黏稠的海边小镇,野的海,黑暗里,一架焰火烧起的“天梯”攀向夜空。这其中的荒蛮感和浪漫气质都是李霄峰喜欢的。

泉州的城市状态和历史也和电影故事吻合。李霄峰想让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小城市,自成一体,有它闭塞的一面,又有开放的野心。泉州再适合不过。“八九十年代,福建是最早和外面世界建立联系的省份。一下子,出国的、走私的、下海赚钱的都涌出来了。在极短的时间内,城市、人和人的关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精神世界的剧变是必然的。”

“我怀疑,蔡国强能把焰火这东西玩到极致,和他的成长环境有大关系。”勘景时,李霄峰发现,泉州人太爱放焰火了。无论是勘景还是拍摄,现场总莫名地响起爆竹声,紧接着,一团烟花在空中炸开。白天放,晚上也放。《风平浪静》里有很多烟花场面,有些是刻意安排的,有些是赶上了。拍到后来,李霄峰不得不说,不能再拍了,我们的焰火已经够多了。

黑暗与光

一个好学生,以为自己误杀了人,最后选择逃避,即便带着赎罪的心重回故乡,宋浩依然下意识地求全和隐藏自我。虽然有陈年旧案和官商勾结的社会背景,但李霄峰觉得,《风平浪静》的内核在父子关系上,宋浩的悲剧命运也在父子关系上。

电影一开场就在暗示这种高压的父权。得知自己的清华保送名额被顶替后,失落的宋浩回到家。回家晚了,父亲宋建飞有点生气,他边冷脸递碗,边问儿子“去哪儿了”。这只碗停在空中,宋建飞什么也没做,只是死死地盯着儿子,宋浩被这压迫感吓坏了,赶紧交代了“实话”。过去十几年,父亲每一个死死盯着自己的瞬间,宋浩口中的“实话”不过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父亲想听的话。

宋建飞是最传统的中国父亲。他农村出身,过过苦日子,但人有点魄力,还能屈能伸。借着改革开放的红利,混进了体制内,成了个小干部。在这样一个小城里,拥有了不错的社会地位和人脉。宋建飞为这个家庭挣得了不错的光景,儿子也争气,被保送了大学,只要不出岔子,这个家族一直在往上走。

突如其来的意外隔断了这个家庭阶层晋升的“天梯”。目睹了儿子误伤人,宋建飞想到的不是帮儿子纠正错误,而是再补一刀,以掩盖错误。宋建飞想保护的不仅是儿子,还是自己看得见的光明前途,是整个家族的体面。电影里,他每次劝说宋浩忍耐,都要细数自己为宋浩补上的那一刀,和过去15年为了家庭承受的压力和屈辱。这些压在宋浩身上的负罪感,一次次把他真正想赎罪的念头压了回去。

“你不要怪我,你毕竟废了,我总要再培养一个。”15年后,父子重逢,父亲在母亲生病期间找了别的女人,这是父亲的解释。宋建飞的语气里没有太多愧疚,甚至理直气壮,他依然是那个永远不会认错、永远强势的父亲。

最先定下来的演员是王砚辉。写剧本的过程中,李霄峰和编剧租的公寓墙上贴满了各个角色的演员人选,他几乎是看了一眼照片就确定要找王砚辉来演宋建飞的。“这个父亲一要传统,二要不说话时脸上就有威严感,有点草莽气。”剧本一写完,李霄峰就飞去上海见王砚辉,两人聊完角色,吃完饭,就在房间里坐着。“王砚辉坐在了中间,拿着遥控器按,不管不顾的,那个气场你就觉得,他不用演,他就是宋建飞本人。”

饰演宋浩的章宇和王砚辉原本是好哥们,因为要演一对关系复杂的父子,两人都在角色里,在片场总是较着劲。有场父子俩在机场摊牌的戏,为了一句台词怎么说、说到什么分寸,两人较劲了两三个小时。那天天热,全组人站在外面等着,浑身是汗。干等不是办法,李霄峰和摄影指导朴松日各认领一人,分头劝,来回商量,最后让两人各退一步,选了句折中的台词。

片场较劲,但摄影机一开,进了戏里,章宇就“怂”了。“他是按小男孩的状态来演父亲面前的宋浩的。”章宇的眼神里有小男孩的躲闪和恐惧,李霄峰觉得,很多中国孩子都这样,不管是强悍还是懦弱,在高压的父亲面前,永远是亏欠的,永远是有错的。

如果说,父亲和这小城的权力体系是宋浩的阴影,那潘晓霜就是宋浩30年人生里的一道光,唯一的一道光。

高速收费站是《风平浪静》里的一个重要场景。它有浅显的象征性,它是一个人来去之间最先和最后经过的地方。“高速公路收费站是个有魅力的地方,我一直想写一个个性张扬的人,不管男女,让他在那儿工作。”电影里,收费站不光有象征性,还是宋浩遇见爱情的地方,是他决定留下来的地方,发泄愤怒和赎罪的地方,是他所有命运转折的发生地。

宋浩“重返西园码头”,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潘晓霜,他的高中同学。李霄峰的电影里,女人总是坚韧的,光明磊落的。《少女哪吒》里,李小路和王晓冰拒绝融入大人虚伪的世界,信奉“这世上只有一种活法,就是诚实地活着”。《灰烬重生》里的两个妻子都扮演了救赎者的角色,一个促成了丈夫的忏悔,一个拒绝成为同谋。《风平浪静》里的潘晓霜热烈、主动,几乎是拖着、拽着,把宋浩从黑洞里救了出来。

潘晓霜选择了宋浩,用极端的方法留住他,为他生孩子,也为他坚强地活下去。“从头到尾,没有一个选择不是她自己主动做的。”李霄峰说,为潘晓霜这个角色找演员时,他费了一番劲儿,很多女演员都没办法很快接受这个角色,因为她太主动,太“上赶子了”,只有宋佳一眼就喜欢上。

这个女人有多主动?在怎么留住宋浩这场戏上,李霄峰和编剧尝试了很多可能性,都觉得理由不够充分,最后想到,上世纪90年代,高速公路还有那种人工控制的过路杆,偶尔就有杆子掉下来砸到车的传闻。这场决定剧情走向的戏就这样有了——为留住宋浩,潘晓霜按下了过路杆,砸碎了车的挡风玻璃,宋浩不得不留下来修车,“这女人能这样做事,她后面所有的行为就都顺理成章了”。

《风平浪静》的大部分戏,拍得都很压抑,章宇更是从头到尾绷着,把宋浩演成了一个黑洞。可能是主角太苦了,李霄峰心疼角色,他用极浪漫的手法拍了几场宋浩和潘晓霜的感情戏。

按常理,观众很难想象章宇和宋佳配在一起的样子,这种外形和角色性格上的差异反而让两人的戏份产生了浪漫又幽默的化学反应。拍《风平浪静》之前,李霄峰从没在拍摄现场喝过酒,这次拍一场潘晓霜和宋浩的对手戏时,他没忍住。“太浪漫了”,他边拍边放起了《雨和泪》(Rain and tears),给现场的工作人员都送上了酒。

那是场宋浩送潘晓霜回家的戏,两人开着那辆掉了挡风玻璃的破车,尴尴尬尬的。五六月份,正是福建的梅雨季,拍那场戏时,片场突然下起了雨。这可怎么办啊?在现场,宋佳从挡风玻璃那儿伸出一把雨伞,这就有了后来出现在电影里的滑稽又浪漫的画面。

平遥展映时,章宇也在现场。看到宋浩站在收费站窗口外向潘晓霜求婚那场戏时,他突然落泪了。“宋浩太苦了,看到这才和自己的角色一起感到点温暖。”

《风平浪静》的导演李霄峰(右)和摄影指导朴松日(左)

罪与罚

和前两部电影相比,《风平浪静》有了更商业的卖相,但依然延续了李霄峰一直执着于探讨的主题。

他是1978年生人,改革开放后经济高速发展正是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那几年。很多价值观在他心里碰撞、纠结,让他想不通。“少年时代,父母永远告诉你千万别撒谎,要诚实地活着。但没过几年,他们就说,不能太实诚,在社会上不要得罪人。”很多同龄人都经历过这样的价值观碰撞,多数人毫不纠结地接受了后者。这个短暂的价值观更迭期在李霄峰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过去几年,90年代的转型期成了他所有三部电影作品的大背景。

《少女哪吒》和《灰烬重生》的故事起点都在1997年。一部讲两个少女反抗老师和父母,渴望“诚实地活着”。另一部讲两个都喜欢读《复活》的青年,不堪忍受身边人的压迫和侮辱,决定交换杀人。三部戏,放逐自我和犯罪的都是好学生,都是在从前的价值体系里最得宠的人。但在李霄峰眼里,这种“完美”是脆弱的,甚至是伪装的,一个微小的误差就能戳破看似无懈可击的表象。他的每一部电影,都在撕扯这张完美面具。

《风平浪静》塑造了一个复杂的父亲。在这之前,李霄峰电影里的父母也常常是被批判的对象。《少女哪吒》塑造了一个脆弱、神经质、被丈夫抛弃的母亲。她和女儿学校里刻板的语文老师好上了,整日沉迷于戏曲,却在女儿渴望出走去追求爱情时拦住了她。而父亲的家里,新妻子洋洋得意,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挂着父亲的照片,大头照,威严、神气,伟人似的。“父亲”的形象也出现在《灰烬重生》里,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挂在被青年徐峰杀掉的“富二代”家里,《父亲》的意象暗示着人物物质和精神世界的来处,但又与眼前豪华现代装修的房子产生了割裂感,正如角色们的处境。

在李霄峰的电影里,所有赎罪和复仇都暴露在日光之下。《风平浪静》里,生活似乎已经恢复平静的宋浩突然爆发,大白天,愤怒突然喷薄而出,他拎起锤子,冲出收费窗口,沿着拥堵的高速路口一路追赶李唐父子,最终奔向了救赎的码头。

在上一部电影《灰烬重生》里,两个命运本无交集的年轻人选择交换杀人,被继父折磨的徐峰把杀人地点选择在郊外的河里,那一锤子也敲在阳光里,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地间。而交换杀人中的另一个凶手王栋选择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杀人。杀人后,徐峰用十几年的流浪生活和自我折磨来赎罪,最终还是回到故乡,清算自己曾经犯的错。而王栋选择忘掉过去,像从没犯过错一样体面地活着,和宋建飞一样,觉得自己被欺辱,却从没有错。

“反抗就该在光天化日下。”李霄峰觉得,不光是反抗,暴露在阳光下的罪恶才有救赎的可能性。他的几部电影都在用影像暗示,迫不得已的行凶人都有善良和坦荡的一面。

《风平浪静》里有场在游轮上拍摄的戏,那纸醉金迷的场景来自李霄峰的现实经历。2008年,他见识过类似的景象,一个有钱人的party,烟、酒、女人,还有艳俗的音乐,所有人都似乎进入了迷幻、癫狂的状态。倒立的老头、到处散钱的公子哥儿也都曾在他面前闪过。这场景出现在电影里很俗气,但这正是李霄峰想要的。“那是一种精神极度虚无的状态。”李霄峰觉得,那个场景某种程度上浓缩了他对90年代的一些印象——经济快速发展,时代疾驰而过,“人的精神世界被甩在了身后,心里的深渊让人分裂”。

电影名改成《风平浪静》,李霄峰一直有点犹豫。剪辑阶段,制片人顿河分享给他一首歌,客家话歌手陈永淘的《风平浪静》。剪辑师把这首歌用在了电影里,音乐配上故事,李霄峰突然觉得,这氛围太对了:“所有事情散去之后,有一首慵懒的歌,社会、伦理、爱恨都没有,只是一个渔民,撑船打鱼。不刻意,但有抚慰人心的力量。”这么想着,《重返西园码头》后,这个苦难的故事变得《风平浪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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