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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脱口秀的女人们:现在的尺度都太小了

查看:915 / 更新:2022-02-10 21:16

《脱口秀大会》办到第三季,

女选手终于不再是点缀性的存在,

这一次,她们集体成为话题的中心。

第二轮三场主题赛里,两场的冠军都是女选手,

5位女选手参赛,4人高票晋级。

不停冲上微博热搜的段子,大多也来自女选手。

颜怡颜悦吐槽催婚 ,在微博上单条被转发了5.1万次

然而,女脱口秀演员人数依然稀少:

第一轮50位选手中,只有12位女性,

第二轮男女比例是19:5。

男性调侃老婆沉迷买包买钻石、玩绿帽梗,

大家最多讨论他好不好笑,

但是女性一尝试表达观点,

反馈马上是:她是不是太有压迫感了?

她对男性的吐槽是不是冒犯过头了?

杨笠吐槽男人迷之自信

女性能不能说脱口秀已经不再是问题,

但说什么、怎么说,

依然面临着极其严苛的审视。

一条和业内最热门的脱口秀女演员聊了聊,

她们是颜怡颜悦、李雪琴、赵晓卉、Norah,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感受和故事。

编辑 闫坤沐

生活中的杨笠 图源:笑果工厂本站

“我的攻击性都是假的,它只是一种搞笑手段。”

“讲女性话题不是什么财富密码,都像个诅咒了。”

上周,杨笠吐槽男性迷之自信的段子火了,争议随之而来。在她的微博评论里,有人质疑她是因为现场女性观众居多才敢这么说,把她的表演定性为:“翻来覆去拿可以讨好女性的话去走捷径。”知乎上,有男性答主回击杨笠,说如果她的稿子原封不动,换成男演员吐槽女性,一定当场就凉了。

杨笠在《脱口秀大会》第二季自嘲外貌

事实上,女性视角一直是杨笠身上重要的标签,她自嘲过长相处在再漂亮点就不好笑了的临界点上,讲述初次出镜时忍不住当众挖鼻孔的囧事,这些放低自己的段子都被顺畅地接受了,直到吐槽了一次男性。

站在话题中心的感觉并不那么好受。杨笠没想到这个表演会引起这么严重的争吵,为自己给大家添麻烦了而惴惴不安。于是节目之外,杨笠极力弱化自己的攻击性,这才说了文章开头的那两句话。最近,因为比赛压力太大,她干脆拒绝了所有想请她谈女性话题的来访者,委婉地表示自己有点焦虑,害怕因为过于高调而被贴上不是她本意的标签。

《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剧照

杨笠的段子真的犀利到至于让大家如此紧张的程度吗?英国女喜剧演员凯瑟琳·瑞安(Katherine Ryan)可以在播客中大骂综艺节目组只把女主持人当装饰品,华裔脱口秀女演员黄阿丽把性生活、种族歧视都拿来当梗,如果横向比较,会发现杨笠根本不是尺度太大,而是太小了。

作为同行,女脱口秀演员Norah能感觉到杨笠在用语气和肢体,尽力柔化她的段子,但即便这样,还是有人觉得她冒犯过头了。在和一条编辑聊天时,快人快语的双胞胎颜怡颜悦点破了问题的所在:有时候重点不在于你讲了什么,而是只要女性掌握了讽刺这项技能,就会有人感觉到被威胁了。

Norah在线下演出中,会尽量穿简单的服装

每个脱口秀女演员都能讲出自己仅仅因为性别就被评判的例子。Norah遇过有人和她说,女人太会说话会很难找男朋友。颜怡颜悦在线下见过一些男演员聚在一起,用轻蔑的语气说:女演员就是不好笑。没有任何论证过程,把它当成一个结论来大讲特讲。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很多没机会上节目的脱口秀男演员,靠在线下酒吧跑场为生,他们攒着一套讲性别刻板印象的陈年老梗,反复吐槽女性爱买包、恋爱脑,一张口全是“女人就是麻烦”这样的判断句,却因为浅显好理解,能把场子迅速热起来,就可以对自己的“好笑”沾沾自喜,丝毫没有要更新自己的危机感:“他们过得太轻松了”,双胞胎姐妹俩又忍不住吐槽。

初代脱口秀女王思文

脱口秀女演员都去哪儿了?

在脱口秀走入大众视野的很多年里,观众叫得出名字的女性表演者只有思文一个。

看得出去年的《脱口秀大会》第二季极力想改变这种情况,车间女工赵晓卉第一次出场发挥得不错,于谦点评时强调:她威胁到了思文作为脱口秀女王的地位。这样特意构建的女性内部竞争不只一次出现,后面的赛程里,只要赵晓卉和思文同场表演,哪怕出场顺序并不相邻,嘉宾们总要特意聊两句两人谁的发挥更好。

工作中的赵晓卉

一年以后的现在,当节目办到第三季,这种女演员捉对厮杀的叙事几乎看不到了——她们不再需要单独被划分在“谁是女王”这个狭窄的赛道。杨笠、李雪琴都拿到过单期冠军,颜怡颜悦、赵晓卉各自有出圈爆梗,她们已经成为脱口秀大王的有力竞争者。再加上以张雨绮、杨天真为代表的嘉宾对女性视角的推崇,导致女选手成为不可忽略的力量。

然而与女演员的突出表现显得有些矛盾的是,女演员的人数仍然称得上稀缺,占选手总数的不到四分之一。现存的女选手们脱颖而出的过程中,同时也见证着更多女选手是如何被劝退的。

颜怡颜悦这对95年出生的双胞胎,在大学时报名参加了笑果举办的脱口秀训练营,从而入行。她们俩是文学青年,爱好看书,脱口秀对她们的吸引力不在于逗乐观众,而在于这是个文字游戏,可以在文本里构建逻辑、表达观点。

训练营的选拔方式是让报名者写一篇稿子交上来,那次姐妹俩并没有感觉到女性参与者明显比男性少,“可能因为只看稿子署名,选拔的人也分辨不出男女”,她们这样推测。

Norah

但进行到演出阶段,女演员又确实变少了,其中的差值去哪儿了?Norah的经历或许可以提供一些参考。她刚入行时,演出场地基本都在酒吧,父母以为她交了带坏她的男朋友。当她有了第一个成熟的五分钟表演,邀请父母去看,看到的却是同场其他演员的表演里不乏低级的、毫无意义的黄段子。直到请父母看了单立人石老板的演出,证明行业内有成熟的、高级的、老少咸宜的东西,他们才终于认知到说脱口秀是个“正经职业”。

新人演出第一场冷场是常态,Norah遇到一个懂得表演者心理的俱乐部老板,夸她有潜力,帮她顺利度过了入门阶段。但她也观察到,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幸运。

有一段时间,她接连在演出后加了四五个女新人的微信,热情地问她们什么时候再来,得到的回答都是含含糊糊的再说吧,之后果然再没见到她们。和她们聊天之后Norah发现,女性总会过度自尊,冷场之后迅速否定自己,认为自己不好笑、不适合干这行,然后默默退出。相比之下,男性却很少被打击到,只会觉得是观众有问题。

《脱口秀大会》第三季舞台上的李雪琴

跨界说脱口秀的李雪琴是个反例,目前为止收到的都是鼓励。不过深究背后的原因,却也有点好笑:她从北大毕业后,阴差阳错当了一个拍短视频的网红,顶着这些标签,她天天被人说堕落,不管做什么都被指控为炒作、阴谋:“我不自信,我就是扮猪吃老虎,我自信就是装逼,我自认为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我一直觉得我挺真诚。”而当她出现在《脱口秀大会》,网友反而觉得这无论如何比当网红高级,夸她不愧是学霸,做什么都能做好,她对此也只能是哭笑不得。

颜怡颜悦做出展示腋毛的动作

不能公开谈论卫生巾和腋毛

对于脱口秀女演员来说,跨越重重障碍终于站上舞台,挑战才刚刚开始:女性领域的话题禁忌多到想不到。

颜怡颜悦在节目上讲过一个关于腋毛的段子,在线下时,它原本是和月经羞耻放在一起讲的,大意是女生拿出卫生巾要遮遮掩掩,对于腋毛也要遮遮掩掩,那以后女生出门时把为生棉条粘在腋下,遇到坏人抬起胳膊,是不是就可以用来防身了?

稿子交上去,审核的人表示卫生巾坚决不能在节目中出现,被砍掉了。第二次交稿,腋毛也被认为不太适合高调地公开谈论,她们只好又把这两个字出现的频率降低到一次。不过即便尺度往回收了这么多,这个段子听起来依然足够有冲击力,因为女性实在失语太久,有太多生活细节都是没被放到台面上来讲过的。

颜怡颜悦说,她们从进入大学到开始工作的这几年,正赶上女性主义在公共舆论里被正视,只要看新闻、看英美剧、读书,到处都是启蒙:“之前对女性主义的认识比较模糊,这两年我们就接触到了比较多的系统性的关于女性主义的书和理论,感觉还蛮受震撼的。”

除了外部环境的影响,更多萌发和觉醒来自于内部,只要不忽视自身感受,生活中处处都是话题。比如化妆就曾经是姐妹俩的困扰。她们喜欢美学的东西,不能否认自己会在化妆过程中感受到快乐,可如果化妆变成见人的基本礼仪规范,她们又觉得很累、很麻烦,在很多时候都想“为什么不能带张脸出去就好了。”于是她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思考审美与消费之间的捆绑关系。在大学里,颜悦尝试过完全断绝物欲的极简生活,她的朋友还参加过保留体毛活动,倡导女性为自己的体毛骄傲。这些小小的反抗,尽管难以成为生活中持续的常态,但都在她们的观念里留下重要的痕迹。

姐妹俩很确定,她们在节目里一定要表达自己,如果一个段子只好笑,没有逻辑和观点,她们无法接受。上一季,颜怡颜悦最爆的段子之一,就是戳破所谓素颜妆的荒谬之处:女性不仅要通过化妆来遮掩自己的瑕疵,还要遮掩自己在遮掩这件事。

Norah拍摄的讽刺性别歧视短视频

Norah对女性议题的观察和理解,和她的跨文化背景分不开。她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研究生在美国读,回国后先在香港外企工作了一段时间,又换到上海的四大,这份工作需要频繁出差,她为了保证有时间演脱口秀,2018年又换到一家快消品公司担任市场总监,一直做到现在。

大约25岁左右,Norah身边同龄的亲戚朋友突然接二连三结了婚,当时她有稳定交往的男友,就开始感受到周围人催婚的压力。当她把这些讲给国外的朋友听,他们都对此极其不理解,认为你是一个独立女性,自己可以负担自己的生活,大不了可以到国外流浪,为什么要在意亲戚们怎么说?Norah这才意识到文化对人的影响多么深入骨髓。

视频背景为上海的人民公园相亲角

于是她拍了一个以性别转换为创意的短片,把女性生活中会受到的评判加在男性身上,在上海著名的人民公园相亲角里,她让片中的女演员对男演员说:

“男人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男人过了35就不值钱了”

……

生活中的李雪琴

和颜怡颜悦、杨笠、Norah都不一样,李雪琴对传达观点毫无兴趣,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输出的洞察,只想讲自己的故事,能逗大家一乐就足够了。但是一个女性成长中会遇到的问题太多了,以至于只要开口,性别视角仍然是无法回避的。

比如李雪琴在讲对结婚的渴望时,会自然而然先提出疑问:我找不到对象是因为长相吗?事实上外貌焦虑确实是她现实中会遇到的问题。她被外貌评判的记忆从大概小学一二年级时就出现了,有小伙伴和她说:因为你长得丑,我不想和你做朋友。长大之后有了喜欢的人,和对方表白,得到的反馈是:我想找个基因好的。她为此和自己较过劲,努力减肥,但减不下来,只好暂时就这样了:“我就是试图通过展示我其他方面的魅力来掩盖掉外貌上的不足”。

杨笠

我们并不是要搞男女对立

节目播出至今,一个让杨笠困惑的点是,为什么总有人说她讲女性话题是讨好女性、投机取巧:“我生活中就是个女的,我不能讲点和女的有关的事吗?我不懂。”

颜怡颜悦在这方面的焦虑相对少一点,她们说这得益于她们有两个人,比起双胞胎,她们更喜欢把彼此定义为最好的朋友:审美一致、观念契合。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的好处是,每当外界有否定的声音,她们只需要转过头看向彼此,向对方求证一句:我是这样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负面情绪很容易就被度过去了。这样的互助也发生在女选手之间,颜怡颜悦和杨笠就有一个微信群,会在里面互相推荐好书。李雪琴被问到最喜欢的选手时,答案是赵晓卉。她们俩一期聊八卦,排解比赛的紧张情绪。

线下演出中的赵晓卉

但同时她们也强调,女性视角并不意味着要把男性排除在外,两性之间一样可以互相给彼此力量,男性也可以成为一个女性主义者,也可以讲女性段子,最终是大家一起得到解放。

颜怡颜悦讲了一件事:工作之后,在一次饭局上,一个男性围绕她们俩的双胞胎身份开低级玩笑,说她们可以嫁给同一个男人。这种调侃是她们俩从小到大面对过无数次的,从来没有人替她们说话:“连我们自己都不替自己说话”,一般如果对方不是太过分,她们会沉默,或者用开玩笑的方式打岔过去。那个饭局李诞也在,和平时搞笑的个性完全相反,他站出来很严肃地对那位男士声明,不应该对她们开这种玩笑,这对两姐妹是一个震撼:“所以我现在就不是那么纠结,如果你让我不舒服,我很可能就会直说。”

另一个有些类似的例子是:当有人问颜怡颜悦在公共场合谈论腋毛是不是不太好的时候,是rock在她们身边反击说:这个段子吐槽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颜怡颜悦模仿《小时代》海报

可惜的是,《脱口秀大会》作为一个娱乐节目,难以承载把相关话题推向更深处的作用。杨笠在采访中表达过,她从来无意攻击谁,只是希望提出新的视角,最终达成互相理解,但往往节目播出后,话题只到两性战争就进行不下去了。

对于这一点,颜怡颜悦给自己的要求是,很多事情不能只在节目中说说就算了,更要在现实中有所行动。今年疫情期间,她们看到有人发起针对女性医护人员的卫生用品捐助,也捐了一点钱,虽然不多,但这样的参与很重要:“现实生活中你还是得付出一点东西,不能光靠说,你在节目上讲一下,那只是讲一下而已。”

与自己和解,走向未来

对于不同的表演者来说,脱口秀的重要性和意义完全不同。

杨笠曾经是个平面设计师,但因为做不到满足甲方的审美,只好辞职,一度靠类似售票员那种机械而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为生,直到开始讲脱口秀,才重新找回对自己的认同感。

而李雪琴和赵晓卉,却坦率地说她们对脱口秀并没有那种无法割舍的热爱,聊到自己为什么来参加节目时,李雪琴轻描淡写地用东北腔回答:反正疫情期间也没啥活儿干。

不过无论称不称得上热爱,她们每个人都能说出几个被脱口秀拯救的瞬间。

有些难以接受的声音,被她们靠段子消解掉了。每当李雪琴身边有人说她应该去找个正经工作,她就和对方说:“我去找个工作,那就意味着一定有一个无辜的人要失去他的工作,我不想干那么残忍的事儿。你想,如果你去参加一场面试,三个北大的和一个你坐在一起,你是不是希望那三个人立马去当网红?”

在节目里,Norah因为树立了职场女性、上海人的人设,被认为太有压迫感,在知乎被骂上热门。一开始,朋友发来知乎链接,她想看又不敢看,心理建设了很久,深呼吸完才敢打开。大概消化了一周,她决定把这件事写成段子,自嘲出场时穿的西服浓妆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应该去当Yamy老板的老板,把他压迫到生无可恋。当她在线下把这段演出来,就知道这件事在自己心里彻底翻篇了。

《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剧照

段子里也有难得的相互理解。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雪琴因为抑郁而严重失眠,她据此写了一个段子:凌晨三点朋友给她打电话,她没接,朋友很着急,以为她死了。

其中的逻辑有点绕,意思是普通人如果半夜三点没接电话,朋友肯定会认为他是睡着了。但李雪琴半夜根本不可能睡着,所以朋友才会以为她肯定出什么事了。这个梗李雪琴根本不期待有人听懂,更别提有人笑,但录节目的时候,大张伟在这个点上给李雪琴拍了代表爆梗的灯,她在台上说,大张伟对这个梗有知遇之恩。

对于未来,她们有各自不同的期待。

去年,李雪琴带着团队从北京搬回了沈阳,过上了久违的放松的生活。曾经她很纠结于为什么自己没有快乐的能力,为什么人和人之间不能互相理解,但现在,她通过记录生活,慢慢放下了这个执念,接受不快乐才是常态。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远大的目标,生活对她来说就像游戏,捡到什么装备就用什么装备,随遇而安就好。

Norah希望有一天能全职讲脱口秀,她目前为止最有成就感的时刻,是有女孩因为看了她的表演而尝试上台。Norah觉得,我们的文化里,女性总是被要求听话、自省,而说脱口秀可以让女孩们脸皮更厚一点,这意义重大。

颜悦给自己设定了更大的目标:她一直在坚持写作,希望在28岁之前出版自己的第一本小说。不过不管未来走向哪里,脱口秀都曾经给过她们无法替代的支撑:

“(说脱口秀)真的不一定能让我更过的更好,但是能让我心里更稳定。”

“是它丰富和发展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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