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谈电影 私人拍摄137图片
侯孝贤
从杭州到北京,连日来,《悲情城市》、《恋恋风尘》等7部经典电影集体亮相大银幕,全部原版胶片,台北直供。作为两岸电影的一次学术交流,这是侯孝贤电影第一次在大陆大规模公开展映。
作为台湾电影领军人物之一,侯孝贤被称为“亚洲电影的一面旗帜”。他的电影永远取材于台湾本土乡情,大量运用长镜头固定拍摄;他总是站在第三人的位置上,来观察和表现世界。
“我是电影工作者,我要每天听大众谈什么,否则我就会被架空了。”不开车,不上网,衣着简朴,饮食随意,把自己归为蓝领的侯孝贤,最担心的就是创作能力消失,他始终认为,拉拉杂杂的生活细节最重要,要做导演,首先应该好好生活。
拍电影是认识自己的过程
记者:你的很多朋友和合作者都认为“侯孝贤基本是个抒情诗人而不是说故事的人”,而对很多普通观众来说,“看侯孝贤的电影,只能在失眠或酒醉的时候,让他摆布昏昏沉沉的意识,对观者的耐心发起挑战”。为什么会这样?
侯孝贤:我喜欢拍一个状态,一个情境。我觉得,人跟人之间其实有很多东西是隐藏的,这些隐藏你没有办法表达。小说可以,文字可以,影像就不够用。卡尔维诺在《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里说过:深度是隐藏的,深度就在表面。对我来讲,这些隐藏的信息基本上非常像我的电影。我常说“我的电影没有激情”,就是说在电影里我不喜欢以直白的方式表达自己,表达应该是微妙的,甚至是暧昧、模糊的,不直说而给别人留出想像的空间,这是我喜欢的做法。
记者:即兴式的街头、乡间实景拍摄,混合职业及非职业演员的真实自然表演,运用画外音、长镜头、空间景深营造的情绪张力及诗意氛围,这是我们所了解的“侯式电影”。现在很多曾经执着艺术的电影人都纷纷商业化了,为什么你一定要坚持讲历史、纪录一个时代、写人面对生活的智慧?
侯孝贤: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会拍这样的电影?我说这完全是由自己的生活经历决定的。小时候经常在城隍庙赌博打架,最严重一次是砸了别人的玻璃,警察来抓我,我从后墙逃走。这种环境里,也能赶上好事:每年的戏曲比赛会在城隍庙举行,于是我看了很多戏,见识了各种人,这就是我认识世界的开始。我的背景对成长太重要了,小学时就看完了当地所有武侠小说、翻译小说、黑帮小说甚至各种言情小说,有什么看什么,一直保持这个习惯。这些东西是个底子,所以我的积累是在以前,只是电影这个形式让我找到呈现的方式。
拍电影就是一个让你认识自己的过程,懂得分辨什么是值得你一辈子遵循的东西。你懂的事情越多,对人的认知也越来越复杂,但基本上就像人的食物一样,你永远会回到小时候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尤其年龄大了以后。你知道你跟全世界很多导演完全不一样,你就很清楚你走的路。
电影最大的敌人是市场机制
记者:你的电影很少用明星撑台,即便用了也能发掘到明星少为人知的一面。在电影工业的大格局下,你所坚守的艺术片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侯孝贤:完整的电影工业即商业电影、明星制度,它的成本太大,所以它必须有非常完整的配备。因为电影工业里许多部门在合作,所有东西你都要非常清楚,每耽误一个流程,增加的成本很吓人,所以就要照着蓝图很精准地做。可是我拍片一直不在这个范围里面,成本比较小,拍的大部分是写实电影,所以我的空间比较大,就算有明星什么的,他们也只是还原到人的个体,我有我的看法与角度。在台湾,文艺片曾经非常卖座,但时代不同了,现在成了“票房毒药”。在我眼里,电影一直只有好坏之分,没有商业、艺术之分。
记者:日前,国内某知名制片人指出,不论是以张艺谋为首的大片还是国内的小成本电影,都为迎合市场而朝着畸形的道路发展。对此你怎么看?
侯孝贤:电影作为商品需要回报是天经地义的,但电影毕竟是门艺术,文化的东西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好的电影应该兼顾市场和人文素养。以台湾的电影发展为例,今年是台湾新电影30年,从《光阴的故事》开始,当时台湾社会写实片很多,然后香港电影火起来,某种片成功了,台湾片商就会捧着钱去买,五六年下来没人看了,因为简单重复,没有创新。那时台湾电影整个就是空的,空了很长一段时间,华语片仅占总票房0.2%,直到《海角七号》以5亿多台币票房、近300万观片人次拉回观众。
记者:按照台湾著名影评人焦雄屏的说法,侯孝贤是中国的、传统的。这几年中国元素被好莱坞用得越来越普遍。你认为应该怎样从生活里获取传统文化的力量?我们应该用什么跟好莱坞抗争?
侯孝贤:好莱坞是挡不住的,全世界都是这样,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和其抗争,尤其好莱坞片子看久了,对抗起来非常难。7月暑期大片当家,国产片非常惨,几天就下档。好莱坞其实是两岸电影人的主要对手,要做大华语电影,首先掌握类型片的操作,然后回到本土,像大陆的《疯狂的石头》就是一次不错的尝试。每个地方要把自己的特色深入挖掘,方言太生动了,有时觉得千篇一律用普通话拍电影很可怕。借助网络的力量和台湾本土文化的兴起,“九把刀”的《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在市场化的机制下拥有很好的内涵。
当今电影最大的敌人是市场机制,掐着我们脖子的也是市场机制。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必须仰仗年轻的创作者,但电影从业者成熟很难,除了改变电影的教育方式,还应该从小培养人文素养,从最纯粹的默片开始,听音乐,接触美术。从小就开始让他们接触这些,长大后相信在哪个行业都会出类拔萃。我建议可以先从地方政府做起,等立法还太慢。
最好的电影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记者:我知道《最好的时光》第一段讲的就是你自己的故事,而早期《风柜来的人》更是到处都可以看到你自己的生活经验。这种思路会不会限制你的创作自由?
侯孝贤:当我刚开始拍电影的时候,很多都是以个人经历为基础拍成的,随着自己阅历的逐渐积攒,就开始去理解别人,而正是这种理解他人的能力使你眼界开阔并开始思考历史事件。本来创作就是有限制的,之所以说“限制反而是自由”,是因为你不必把所有能量用在选择与分析上,而是直接用在往深处走,已经在这个限制的范围了,你反而会非常集中在这个范围里面做得很好。
记者:有人说你是一个真正的台湾导演,在你的电影中,一贯地使用台湾本土演员,用方言,反映的都是社会底层小人物的命运,展示各个历史时期的台湾本土文化,把你的电影串起来,就是一部台湾文化的变迁史。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切入点?
侯孝贤:拍电影,基本上我喜欢的是真实氛围里面的片段的撷取,当这个东西用得非常不错时,每个人看了会感觉不同。电影其实呈现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对每个人来讲,它有一个写实的底子,但是每个人的感受不一样,每个人看到的完全不同;因为每个人的成长不同,每个个体不同。
电影人要拍的其实就是当下。我喜欢举一个例子,就是《老鼠爱大米》,这首歌在香港和台湾很多人唱,蛮红的。但是我女儿就说,老鼠怎么会爱大米啊?老鼠应该爱Cheese(芝士)啊!因为我们的背景不一样。我告诉你,你们假使拍了自己的当下,全世界都接受,而且非常惊艳。这就是写实的能量。
记者:如何在快节奏的社会里去创造有价值的东西?年轻电影人怎样才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侯孝贤:现在拍电影门槛很低,每个人都可以尝试,不一定非要有一个团队。真实感会训练你的眼界,训练你怎么去看待周遭的事物,最难的是看清楚自己和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东西。比如有一天拍西湖,你可以拍出别人看不到的景象吗?年轻导演应该面对当下的真实,这才是最珍贵的。真实的经历、有张力的情节,正是“九把刀”成功的原因。我对他们比较担心的是,如今的电影画面越来越电视化,蕴藏的东西比较少。
我觉得总有一天电影应该拍成这个样子:平易,非常简单,所有的人都能看。但是看得深的人可以看得很深,非常深邃。最好的电影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两者通吃,相信只要用心,这个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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