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钱恋水

去年完成比莉·荷莉戴（Billie Holiday）纪录片《爵士天后》（Billie）时，团队并没想到它会如此应景今天的美国政治风潮。整理浩如烟海的素材时，他们认为自己只是把人人皆知的事实剪辑成片。在2020年的美国，白人特权，种族歧视理应是公认的耻辱和伤疤，迟早被扫进历史的尘埃。但情况好像不是这样。导演詹姆斯·厄斯金（James Erskine）说：“开始制作这部纪录片时，我欣喜的是终于能更好地了解她。但越深入，我越发现，今天的我们仍然没有处理好痛了几百年的美国伤口。”

《爵士天后》剧照

《爵士天后》去年在特柳赖德电影节首映，来过上影节，今年11月16日登陆Amazon和iTunes。它从时间深处被打捞出来，神秘、详尽、粗粝，讲故事者自己亦成了故事。素材来自当年遍访荷莉戴身边人的业余女记者琳达·利普纳克·库尔（Linda Lipnack Kuehl，正职为高中教师），她在荷莉戴死后十一年着手开始采访。1970-1978年，她共采访两百余人，想还原一个栩栩如生的荷莉戴。1979年，琳达被发现死于华盛顿某人行道上。警方宣布其死因为自杀，从酒店窗口跃下坠亡。但没有确凿证据，只是推测。她的姐姐称，琳达死时脸上还敷着面膜。想摔烂自己的人会敷面膜吗？

琳达死后，她成堆的采访素材流入一位私人藏家之手。它们没有完全沉寂，不少荷莉戴的传记作家来此借阅，把它们写进书里。直到最近，纪录片导演詹姆斯·厄斯金买下这些素材的版权。成片穿越荷莉戴短暂的人生，旁白由录像带中的各色人物担任。正是他们，见证了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比莉·荷莉戴44年的人生。

大部分接受采访的人如今都成了鬼魂。他们是荷莉戴的亲人、恋人、朋友、乐队成员……鉴于她的人生经历，镜头中出现曾逮捕她的警官、少女时代逼她为娼的皮条客也就不足为奇了。

1915-1959年，路过人间的44年里，荷莉戴大富大贵过，开豪车，钻石皮草闪耀。她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新星，四五十年代的巨星。她成瘾深重，情史累累，没有童年，被虐待贯穿生命史，以至给后世留下印象——比莉·荷莉戴是个受虐狂。最后二十年中，她坚持唱《Strange Fruit》，使警察对她的骚扰侵袭抓捕如同家常便饭。她被禁止在贩卖酒精饮料的场所演唱，只能被迫不断巡演。荷莉戴死于酗酒导致的肝硬化，孤伶伶死在医院，身边却有一群欲以非法持有麻醉品再次逮捕她的警察。

看过《绿皮书》和《恶魔之地》（Lovecraft Country）的人，应该知道有色人种在美国南部旅行是何等艰苦卓绝。受访者之一、非裔鼓手乔纳森·“乔”·琼斯（Jonathan"Jo" Jones）告诉琳达，美国南部的大巴巡演之旅宛如地狱。“荷莉戴小姐不能使用加油站厕所，我们男士至少可以去林子里解决……你们无法想象，因为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经历。”

和白人乐队巡演时，她需要单独找住处，出入很多场所只能走后门。点餐的时候，她通常会多要一只汉堡放进包里，以备进不了下一个餐厅。

穿过时间的噪音，这批黑白资料把观众拉进荷莉戴活跃的年代。她不断登台，不断旅行，不断更换伴侣，和男人在街上打得头破血流。她的伯乐、制作人约翰·哈蒙德（John Hammond）告诉琳达：“我从来没和她发生过性关系”，神情骄傲。

活在两百个人记忆里的荷莉戴不仅备受摧残，而且坚定不移。她好斗又脆弱，腼腆又进取，是个烈火一般满嘴脏话的斗士。即使一开始不清楚，到后来她一定明白了坚持唱《Strange Fruit》会带来什么恶果。

1939年，她把作家亚伯·米若珀尔（Abel Meeropol）的词唱成歌。《Strange Fruit》在非隔离俱乐部Café Society首唱，老板巴尼·约瑟夫森（Barney Josephson）记得，一晚又一晚，只要比莉唱这首歌，就会有大批白人离场。“但她在合同里要求得很清楚，必须每场都唱这首歌。后来FBI老要抓她，以涉毒的名义，根本原因其实在这里。”

扑灭黑人抗议歌曲，熄灭一个黑人女明星的光，成了FBI的重要工作。

和她的悲苦一样，性是了解比莉的另一重要途径。“不了解比莉的性，你就无法了解比莉这个人。”贝司手约翰·西蒙斯（John Simmons）送她“性爱机器”的名号，尽数她的疯狂。贫穷黑人女孩的成长史充满黑暗。她十岁遭强奸，十三岁当妓女，手下还带着几个。之后男女通吃，亦狎妓。

比莉·荷莉戴通过性爱和痛苦感受人生。后者缓缓地反噬她，吸走她的健康和自信，最终把她拖进坟墓。

绝世名伶总与悲剧形影相随，好像只有透过时间和悲剧的滤镜，才更看得津津有味。这是观众的无情，但影片并未放纵这种癖好。比莉·荷莉戴的最后一次电视表演被整段呈现。她出奇地生机勃勃，令你忘记她的麻烦缠身，连她自己也好像忘得一干二净。

回忆荷莉戴的诸位，除了记得她的个性和经历，也没有忘记她的音乐。“她就像一支随心所欲、即兴演奏的小号。”“她告诉我，当你（唱歌时）快要哭出来却没有，那么哭的就是你的观众了。”

这些回忆描绘了荷莉戴由盛转衰，走向死亡的过程。生前最后一组录音时的贝司手抓拍到一张相片，荷莉戴倚着一杯伏特加。相片在屏幕上静定，“我仿佛看见死亡的阴影”。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