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站在这里,我觉得特别幸福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8期,原文标题《能站在这里,我觉得特别幸福》,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文/安妮
话剧演员孙书悦
日本“85后”导演松居大悟在2017年的电影《冰淇淋与雨声》中,一镜到底地用伪纪录片的方式勾画了一幅追逐舞台梦想的年轻人群像。
电影里,英国著名剧作家的一部作品将在小城市的剧场上演,演员都是鲜有演出经验的年轻人,他们通过遴选,梦想站上充满荣光的舞台。一次排练间隙,大家围坐在排练厅喝啤酒,剧中现场乐队的乐手在助兴的说唱里唱道:“居酒屋不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其实你也发现了吧?/还有不得不去实现的梦想。”
影片最后,他们的演出被叫停,剧组成员不顾一切地敲碎门锁冲进剧场,面对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完成了演出。上台前,他们把胳膊搭在彼此肩上,围成一圈,相互打气。其中一个女孩子说:“能站在这里,我觉得特别幸福。”
在大多数观众看来,《冰淇淋与雨声》是一部关于理想主义的青春残酷物语,其中不乏“中二”的口号,正如那首说唱里的另一句歌词,“甩掉汗水/擦干眼泪/掀起革命/推翻黑暗”。但对于像片中主角们一样的话剧演员来说,画面中的面试、排练、演出,还有舞台光亮背后的迷茫与焦虑,如同一面镜子,立在他们面前。
演完这场戏,谢幕,然后去哪里?
香港导演邓树荣执导的话剧《安提戈涅》,孙书悦(右二)饰演安提戈涅
面试
就演员这个群体来说,戏剧圈是个相对封闭的熟人圈子。
舞台上的话剧演员大致分三类,成为职业演员也就有三种路径。科班院校的毕业生,拥有一定的校友资源,起步经历基本雷同,大多是通过师哥师姐介绍,开始进组演戏;校园剧社或民间非职业团体的爱好者,常年参加各类表演培训班和工作坊,小剧场话剧和各种竞赛中常有他们的身影;影视、舞蹈、行为等表演艺术领域跨行来的演员,往往因为机缘巧合接触话剧,觉得有意思,就演下去。
不过,无论你是谁,有怎样的表演履历,想上一个戏,都得过面试这一关。
孙书悦是国内话剧观众熟悉的女演员,在话剧海报上看见她的名字,观众眼前会瞬间蹦出她那张时刻挂着灿烂笑容的脸。孙书悦从小学舞蹈,10岁就考入了解放军艺术学院。2002年,她膝盖受伤,负担不了繁重的舞蹈训练了,那时她17岁,开始琢磨转行。起初,她没想过当话剧演员,在她的想象中,“演员”就是明星,赵薇、章子怡那样的大美女才叫演员。她开始报夜校,学广播电视,老师说她声音好听,挺适合当演员。也是在那个时候,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要排大戏,需要一个会跳舞的女孩子,借这个机会,孙书悦调入话剧团,走进了全新的世界。
做演员的这十几年里,孙书悦演过院团的大戏,后来又离开体制,开始北漂。她演过三宝音乐剧,去过开心麻花,参加过中外合作的大剧组,也演了大量具有实验色彩的小剧场作品,一步步走来,逐渐获得了行业和观众的认可。孙书悦最喜欢听到的评价是“自如”,她认为这意味着自己的表演贴合角色,完成了应有的表达。2018年,孙书悦出演了8部话剧,其中包括陈数主演的易卜生名剧《海上夫人》、著名话剧导演易立明执导的《帝国专列》、法国导演米歇尔·蒂迪姆和他的团队改编的鲁迅名作《阿Q》……不过这还不是最忙的时候,更早以前,也有一个月排4部戏的情况。她这种状态,属于成功话剧演员的报复性工作,报复的,是早年那些没有戏演的日子。
孙书悦和几个相熟的演员朋友有个小群,平时除了发吃吃喝喝,就是互相告知面试资讯。话剧剧组像一个个神秘的地下幽灵组织,如果人头不熟、没有知名度,演员知道组讯的时候,剧目已经开票了。院团外的话剧演员几乎都是独立演员,没有经纪公司或经纪人,每个人都在单打独斗。以前介绍剧组,都靠朋友口口相传,这几年好一些,很多剧组都会在公众号发布演员招募信息。
话剧剧组的面试,因为导演排戏方式和工作方法的差异,几乎没有可以摸索的套路。“越是大导演,选演员的过程越奇怪。”有一位与“大导”林兆华合作多次的演员曾告诉我,面试的时候,大导会坐在靠墙的角落里,离演员很远,参加面试的演员随意展示,整个过程中,大导就像睡着了一样,也不说话,演员自己觉得可以了,就回家等消息。她后来跟大导工作久了才知道,他选演员的方式是听声音,不光是台词,还有被扔在舞台上的时候,演员的气息。
“我不是会面试的那种演员,每次面完都觉得自己特别差,可能我就根本不是干演员的料。”有时候剧组会发要求演员展示的剧本片段,她就自己在家排练,没有剧本的时候,就准备一段独白。在数不清次数的面试中,孙书悦很喜欢“工作坊型”的面试。一些个人风格强烈的境外导演会把自己的工作方法设计成一个工作坊,“导演其实想看演员能不能适应自己的工作节奏,说白了就是合不合得来。这对于演员来说很幸福,去面试也是一次免费学习的机会”。
像孙书悦这样的北漂话剧演员有很多,以前有个资深制作人跟我说过,“一个演员,在北京,只要勤奋,都能吃上饭”。这话听起来挺绝对,但也道出了圈子的大流动性和狭窄性,“成熟的戏都要巡演,新戏也要排,面10个组,总能面上一两个,因为一共就那么些人”。
处于“行业顶流”位置的孟京辉戏剧工作室每年都会公开招募新演员。能演孟导的戏,演出场次有保证,是刚刚入行的年轻演员梦寐以求的地方。不过,工作室内部也竞争激烈,毕竟只有极少的演员才能成为刘晓晔或者黄湘丽,而且演的戏始终是一个范儿。新演员想进去,也会有老人儿离开,“我在这里已经学不到新东西,我毕业了”。
电影《冰淇淋与雨声》剧照
排练场
每个话剧演员都知道,如今的时代,即便在大剧场演一次主角,或者跟某位大导演合作了,也不可能一夜成名。所以,除了赚演出费和对表演本身的热爱以外,有选择权的演员看中的,就是能不能学到新东西。
在排练场,演员始终在暗中观察导演。话剧观众公认的演技派王学兵谈起演过的戏,说得最多的就是排练,也不讲故事,都是自己的思考和总结。“大导教给我很多道理,他是第一个让我明白演戏是怎么回事儿的人;田沁鑫导演‘很中国’,排练的时候,她给你展开的是一幅中国画卷;克里斯蒂安·陆帕,波兰人,是个哲学家,跟我们有很多交流,他会把想到的东西都放在舞台上,反复审视,我们可能不太清楚他到底想往哪里去,但他自己是很清醒的,只不过他会把思考的过程毫无保留地跟我们分享。”
话剧演员很少谈论“演技”这件事,在他们看来,演技是一项基本功。“没有演技的人才会不停地讨论表演是什么吧?”说这句话的时候,孙书悦脸上有一种玩笑式的刻薄,带着这个表情,她说起近两年的几档热播综艺,“现在的影视表演,门槛太低了”。在她看来,演技是技术,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活儿”,表演真正难的,是“里面”的东西。
孙书悦跟香港著名导演邓树荣有过一次令她印象深刻的合作。邓树荣是个瑜伽爱好者,不太喜欢说话,总要求演员在行动中自己感受。《安提戈涅》是古希腊经典,意蕴丰富,把剧本演好本来就不容易。邓树荣的舞台有很强的宗教感,演员要压低声音、缓慢移动,形成一个特殊的能量场。起初,演员们都不明白行动的意义,在剧本上做大量笔记。“此处抬腿到膝盖”“说这个词的时候慢慢回头”……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用大量的时间抬起头,用一种近似于窒息的声音说台词。“排练过程特别痛苦,每天都想着赶紧演完算了。但是有一天,我在台上,突然就懂了,那个时刻好像有神明眷顾,我觉得自己前进了一大步。”
不断地学习和吸收是个艰难的过程,演员把它称为“打破”,打破自己,就是进步。“学校里教的东西,刚开始可以帮助你演几个戏,但很快就不够用了。世界变化太快,总有没见过的新方法。有的导演要贴近生活,有的导演要间离。就连戴不戴麦克风、如何控制音量,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要求。”孙书悦回想自己十几年的舞台表演经验,笃定地说,“剧场里没有万能的通行证。”
话剧演员们喜欢相约看彼此的戏,散场后,刚下台的演员妆都来不及卸,就被拉去喝酒,气氛等同于批判大会,朋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指出表演上的细节问题。
“我上个戏,有个特别好的朋友来看了,看完就非常严厉地批评我。”孙书悦说的这个戏,是日本剧作家郑义信的《杏仁豆腐心》,两个人的小剧场戏,故事发生在一对即将分手的情侣共处一室的最后一夜。“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根本不爱这个男人’。我蒙了,这句话否定了我所有的表演。”当时是作品首演,听了批评,孙书悦当晚就联系了搭档,约他第二天提前到剧场“找感觉”,他们坐在布景上,在黑暗中背靠背,拉着手,做默契训练。“演过几轮后,那个朋友又来看了一次,他说这次看到爱了。我们俩都特别高兴。”
在这样的来往中,演员们缔结了特殊的温暖情谊。去年下半年,孙书悦在《杏仁豆腐心》中的搭档签了经纪约,暂别舞台,开启了影视演员生涯。“太好了,我现在就希望他赶紧火,多赚钱,以后演的都是自己喜欢的角色。”
实际上,话剧演员几乎都不排斥参与影视表演,很多人把自己比作海绵,希望能从丰富的表演形式中多吸收。但他们并未真正踏上影视道路,多是因为影视“不过瘾”,“舞台很干净,因为演出的那段时间只属于你和角色,没有手机,没有真实的生活”。
刚开始做演员的时候,孙书悦的理想是“变得忙碌”,她希望工作填满生活,一直有戏演。现在真的过上了这样的日子,她又很不安,“戏连着戏,不好,不利于创作,对角色不负责任”。孙书悦提起她看过的一部纪录片,片中,一位欧洲的老演员自豪地对着镜头说:“我的一生收获颇丰,足足演过5部话剧!”
巡演
戏剧的不可复制性决定,演员一旦开始一个角色的创作,就要面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演出安排,某个剧目卖得好,可能一年甚至几年都很难有时间去演别的作品。演员与角色共生共灭,巡演的过程就像谈恋爱,演员可以通过场次的积累不断完善角色,同时也需要对抗偶尔袭来的对角色的厌倦。
我去采访孙书悦的时候,她正在为当天晚上前往榆林演出做准备。几天前,同一部作品在成都演出,剧组经历了一次令人哭笑不得的“失窃”事件。
“我们的道具和布景都丢了。”导演希望作品呈现日常的家庭氛围,所以舞美师设计了很多日用小物件,连同家具,剧组把一个起居室搬上了舞台。第二天进场撤台时,很多道具不翼而飞,“我后来是在保洁阿姨的宿舍找到我在台上穿的拖鞋的。我们的道具太生活化,物业都当废品处理了”。
在话剧剧组,尤其是巡演时,演员常常需要自己管理服装和道具,出门常备两个大箱子,一箱是角色的行李,一箱是自己的。很多戏剧从业者都把巡演当作是一场冒险般的旅程,过程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每个人都在长期的“游牧”生活中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一起解决重重困难的工作伙伴,久而久之成了兄弟姐妹,了解彼此的生活习惯。遇到海外巡演,人手不够,演员甚至需要爬梯子挂灯、自己上街发宣传单页。“话剧演员这个职业干久了,真成了万金油,也挺好,都是观察生活。”
中国的话剧观众集中在一线城市,在戏剧刚刚开始兴起的地方,演员常常要面对惨淡的上座率,还有更糟糕的,不专业的合作方。
在之前的一次巡演中,孙书悦发过一条微博,剧场的工作人员没打招呼就坐在布景上拍照,她感到很难过,因为那是角色生活的家。有用户留言说她太较真,不理解这有什么不可以。还有一次,演出的剧场在一个商场里,隔音很差,她在台上演悲伤的故事,但剧场外的巡回小火车始终在播放欢快的音乐。“演出的时候我就在想,就当外面的人都在幸福地过平安夜,只有我过着悲惨的生活。”
西方的演出行业是没有话剧演员和影视演员之分的,就是“演员”,演什么都是同等待遇。“我希望我们也能有这样的一天,整个生态能变好。”
孙书悦的粉丝喜欢叫她“小美”,这是她给自己起的网名,原因是刚做演员那会儿,非常流行的《大富翁》游戏里,有个叫孙小美的角色,她觉得好听。话剧演员的粉丝总有很高的黏性,很多演员都拥有一批“只要你演,我就买票,跟你一起跑巡演”的忠实观众。但行业生态的限制带给年轻演员的发展局限很残酷,即便已经凭借小剧场作品走遍全国,拥有一定的票房号召力,孙书悦依然没有在大剧场剧目中出演主角的机会,那些角色都是为明星或资深演员准备的。而另一端,总有曾活跃在话剧舞台上的演员悄然离开,去演影视,或者转行做别的。年复一年地演出,孙书悦也到了在外人看来挺尴尬的阶段。“我心态挺好的,不管以后怎么样,只要我这辈子不离开戏剧这件事儿就行。”她停顿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憧憬未来,“我希望我快点变老,很多好角色都要年纪大了才能演呢!”
《冰淇淋与雨声》里的那场演出被叫停的时候,29岁的女主角孩子气地对剧场管理人大喊:“我们是拥有不同个性的小宇宙啊!”混迹在剧场的人,多多少少有点“中二”,他们身上贴着理想主义的标签,佛系地经营自己的宇宙,和角色一起,度过万花筒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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