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复活了一个词，“疼痛青春”。

事实上，摘掉张爱玲、许鞍华、原著小说，简单一点，就用“疼痛青春电影”去打开它，原本不适的好些地方，就都放对了位置。

痴女有了，渣男也有，然后是一场纠葛得浑身骨头都在发痛的虐恋。恋爱之余还有一丝人性、原生家庭、名利世界的探讨与讽刺。

把少女初恋，裹挟在纸醉金迷的上流人皮囊中，放置于皮笑肉不笑的豪宅亲情里，《第一炉香》不能不说是《小时代》无力做到的，有关公子千金的疼痛青春片。

至少里面的人不假。他们空虚、迷失、懒惰、自恋又自卑，还有那终究无法自持的飘渺的命运，啊真的可惜了，明明是一流的疼痛青春元素，非要打张爱玲的旗号。

许鞍华或许是该对马思纯感到抱歉。从疼痛青春片的角度来看，马思纯的表演没有到影后水准，起码是合格的。她也真是长了一张，好似能为青春疼痛一辈子的脸。

疼痛青春这种题材，想想看，也是有够冤大头的。

先是被郭敬明系列电影钉死在浮夸、拜金、矫揉造作的耻辱柱上挨打。再因为一波无能编剧滥用堕胎讲少年情事，结果，没见着初恋懵懂，全是年轻不学好的一地鸡毛。

要么假大空，无事发生尽爱瞎哼哼。要么太专注真实，揪着自以为是的“当代大学生现状”，做一些劣质放大。两种极端一搞，显得我们的青春过得好惨。

好像永远只配当个活该被父母、老师教训的脑残。脑残是太妖魔化了青春，可所谓的青春美好正能量， 经历过就该知道，倒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青春就是有疼痛感的。因为年轻无畏，所以容易受伤。也因为年轻无措，所以时常心生慌张。那种年轻伴随而来的敏感、脆弱，其实真的很难做到享受青春。

那些一提十七八岁就讴歌，哇处处是希望每天都沐浴阳光的所谓美好，或许，不过是一种附着在成人视角上回望，出于怀念而造了点假的滤镜。

总之七搞八搞的，搞得好像疼痛青春题材有些大病在身上。可明明，年轻时候，谁不胡闹闯祸呢。幼稚起来，是会为大人眼里很不起眼的小事情乱发神经，要死要活。

可这些，都不该轻易归类为无病呻吟。于是就想着，蹭“疼痛青春电影《第一炉香》”的热度，也为真实的，被打中了痛点的青春片正正名——

具备大师级手法，疼痛青春这种本该能讨好所有人，让观众特别共情的东西，是可能后劲大到终身出不了戏。它不丢脸，不矫情，因为疼痛是真的，反而会带来治愈。

这方面，曾国祥值得叫一声“疼痛青春片教父”。他连接两部电影，《七月与安生》《少年的你》，看过原著就知道，很一般，甚至长齐了塑料疼痛青春文学的臭毛病。

它们和《第一炉香》恰好相反。许鞍华是把高奢品做成了地摊货。曾国祥却是变废为宝，把平价的快消品弄得蛮贵的样子。其实单独剥离出故事就很明显。

尤其是《七月与安生》。安妮宝贝自己看过电影的话，应该会惊讶。她当年这篇短篇，就是一个纯粹的闺蜜抢男友的故事。不至于鸡飞狗跳，但着力点停留于情爱。

再多一点，还有安生撬走家明后，对七月的愧疚和自我的反复拉扯。算掰正了一丢丢三观的琼瑶小说。但曾国祥拿过来，切入点不光精准而且精明。

讲一对性格互补的女孩子，一起长大，从无忧无虑的童年，陪伴着来到复杂的成年人世界。当中是发生了一点动荡，一个抢走了另一个的男朋友。

可没关系啊，最后都巧妙地用女性情谊的美好，冲走了“失手”造成的那丢丢不美好。甚至极为成功地让懦弱、犹豫的男朋友，沦为一场甜甜闺蜜情的工具人。

2016年，赞美女性及其周边一切的声音，隐约是有，但远没有达到高潮。曾国祥就已经未卜先知似地做了示范——没有错，女性题材超有市场的。

他聪明就聪明在，先找好一个讨巧，乍听之下还能唬人的立意，“关注女性成长”。往后，哪怕“关注”里不可免俗地塞进撕逼、难产死，女性观众仍然选择原谅。

实在也因为，曾国祥做细节做得太好了。他非常懂一段狗血事件，哪些部分做蜻蜓点水即可，哪些要腔调十足地去渲染、填充、升华。

导致看完没记着家明，脑子里尽是七月与安生那些可爱的，泛着暖光的，属于女孩间的画面。像小时候这段，两个人一起脱光光，一起泡澡。

平胸的安生好奇开始发育的七月戴胸罩是什么感觉，也好奇一对膨胀起来的，代表着不再是小孩子的胸部长什么样子。那种初中女生对性的探索、启蒙特别真实。

是真实且必然会发生在每一个女孩生命轨迹中，看似小事，却对当时而言简直像八级大地震的巨变。曾国祥擅长用细碎、生活化的暖意，缓解或有造作嫌疑的“疼痛”。

哪怕他喊痛都喊得没什么底气了，还是有本事挽尊回来，让观众心悦诚服地被他带节奏，承认他的讲述，深信“是啊，有被这样的青春痛到呢”。

像《少年的你》，压根不是普通高中生会有的经历。被霸凌，被长不大的母亲放任不管，目睹同学自杀。这些姑且还能算少部分人的故事。

但失手推人致死，然后与一个路边捡来的男孩搭伙掩盖犯罪，就真是小说专有的戏剧化的桥段。而且走了什么狗屎运，能捡到小北这样又帅又深情的小混混？

圆不好场，肯定就是离了一个大谱。也是很离谱了，看小说时，狠狠咯噔住的那句“你保护世界，我保护你”，粘贴到电影版成了台词，整个一阵酥麻。

冷静想想，它确实不太可能是日常里，会口头表达给心爱女孩的告白。或者说，陈念、小北这场绝恋本身就不同寻常。可还是被曾国祥一个唬人的立意给唬住了。

“一对挣扎在阴沟里的少男少女，保护着，陪伴着，一起对抗这个抛弃他们的大人说了算的世界”，厉害死了，一旦把命题指向“未成年对抗成年”，已经获得了共鸣。

何况曾国祥总有大招，把疼痛青春的疼痛，以及一些虚无的情绪处理为合情合理。《少年的你》精华段落，陈念探监小北，近一分钟里，没有对话，却也不需要对话。

他们的默契，神交，惺惺相惜，对“保护”的承诺，隔着玻璃板传递。他们是输了，但也扎扎实实赢了。玻璃板上重叠出两张脸，陈念即是小北，小北成了陈念。

再是苍老的心，都能被这种高洁与绝对信任的少年之情，一把劈中。它远不是什么小情小爱了。它一下子走向了，我信你所以愿意为你牺牲的超俗调性。

你可能不理解，但无法不感动。包括《七月与安生》的结尾也是。餐厅的玻璃门映出安生的脸，镜头一推，切成七月的脸。七月与安生其实就是每个人的两面啊。

当你是乖顺、按部就班的七月时，向往成为安生。可你如果是找不到安身之所的安生，是不是又渴望做七月呢。曾国祥大概是深深被青春痛过，才深谙当中最抓人的穴道。

就还挺为《盛夏未来》遗憾的。它差点就要成为今年，最接近满分的疼痛青春片了。有高考失利，父母离婚，初恋落空，该痛的都痛到了。

结果，似乎是怯于去说青春的坏话，不得不一急转，把抒情散文硬凹成政治正确文。陈正道努力在模仿《蓝色大门》，可他到底没懂，大门关住的青春心事具体是什么。

从他结尾，一定要贴出“诚实面对自己”这种故作年轻的价值输出就知道，完了，好老土。《蓝色大门》的可贵，是全程用一种懒懒的懵懂的姿态在找寻答案。

“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大人”的答案。找了一个多小时的影片时长，找完一整个夏天，还是无解。而无解、处于“不知道干嘛”的状态，好像已经做出了某种回答。

隐隐作痛的青春，不是去搞明白痛的症结，挖一个真相。它不该定性为结果，它只是一段过程。过程里有道貌岸然的老师，有羞于启齿的性取向，有帮不上忙的父母。

但都让它们去发生好了。任何急于给出斩钉截铁的答案，还要以此教育年轻人的青春片，暴露的，是老者的自恋和自大。青春的痛是生理痛，无药可解。

最后还是意难平，电影版《第一炉香》这个原本有无限发挥空间的疼痛青春故事。从纯情少女步入绝望主妇，在命运颠簸里也有闪闪发亮的自我救赎。

这么适合曾国祥的框架，确实很值得他好生搞一搞。女主名字是不能再叫葛薇龙了，但演女主的，还是应该马思纯。这句是认真夸的：受曾国祥调教，马思纯才是青春痛起来最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