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上映的韩国电影《寄生虫》，凭借极富张力的角色表现和剪辑手法，和对社会、历史及政治问题的巧妙隐喻，在风雨飘摇的2019-2020斩获戛纳金棕榈和奥斯卡最佳影片奖，让韩国导演奉俊昊名声大噪。

韩国导演 奉俊昊

“不识庐山真面目”——奉俊昊和他的汉江怪物

其实，对于毕业于社会学专业的天才导演奉俊昊来说，《寄生虫》并不是十年磨一剑的终成大器，2003年改编于真实案件的犯罪题材影片《杀人回忆》就早已达到了这个水准；而2006年被冠以“商业大片”之名的《汉江怪物》，本该在十多年前就让他封神，但却碍于某些现实问题未能如愿——比《寄生虫》更有嚼劲儿的强大隐喻一时间鲜有人看懂，看懂的人也没有说。于是，“果然不如金刚哥斯拉”的观后感，和7.5的豆瓣评分，低估了这部杰作十数年。

电影《汉江怪物》海报

看奉俊昊的电影，一定不要忘记他的大学专业——社会学，从处女座《白色人》，一路到《绑架门口狗》、《东京》、《母亲》和《寄生虫》，黑色幽默，抨击政治，反思历史，表现荒诞时代下的荒诞故事一直是奉俊昊手里的王牌。这套牌他一直打得很好，《寄生虫》讲述的不是真正的寄生虫，《汉江怪物》当然也不仅仅是个汉江里跳出来的变异小怪兽。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让我们跳出看待商业大片、怪兽电影的视角和思维，重新一品意识形态里真正的《汉江怪物》。

“你从哪里来”——汉江怪物的始作俑者

初观《汉江怪物》，大多数观者是权当一部科幻怪兽商业大片来看的，细致一些会发现影片中淋漓尽致的韩国社会众生相，和若隐若现的政治隐喻。影片中多次明里暗里地将矛头指向「韩国政府」和「美国」这两个关键词；且“汉江怪物”竟然莫名其妙地“扶不起”（相比一般怪兽片，汉江怪物弱得令人发指）；相较于怪物，主角一家人解救孩子的阻力，更多的是来自政府机构。所以，真正的《汉江怪物》指的是什么呢？

影片交代，一头巴士大小，长着蝗虫口器，多重鱼鳍，蝾螈身材，动作矫健如体操运动员的怪物之所以诞生在汉江，源头是美国驻韩实验室的科学家不顾韩国助手劝阻，往汉江倾倒过量的化学品所致的变异。

纵观全片，韩国政府机构的无所作为和低效虽然屡遭嘲讽，但充其量算是个傀儡般的配角，真正左右局面发酵和发展的是在韩国有着驻军和主导权的超级大国。

那么，“汉江怪物”指代的是「美国」么？根据影片情节来看，逻辑上又不能成立。

虽然怪物的始作俑者的确是美国，但是怪物初现江边大开杀戒时，同男主一起见义勇为的度假中的美国军官又展现了勇敢正义的一面；

而且毕竟，面对兴风作浪的怪物，无论美国还是韩国政府，立场上始终还是与之对立的；

最后与怪物大决战，美国军方祭出的“AgentYellow”（某种生化武器）虽然没有杀死怪物且副作用极大，但还是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怪物。

基于此几点的初步结论是：“汉江怪物”并非指代「美国」，却是美国的不负责任所酿成的苦果。

抽丝剥茧，真相浮现——汉江怪物及众生相

片头一幕，瓢泼大雨里一个商务人士扮相的男人站在汉江大桥上欲跳海，面对同事的劝说，他的回眸写满恐惧和绝望，他的回答更像是预言和警告：

——“这些家伙你们没看到吗......就在下面......就在水里......水里的黑乎乎的东西......白痴们，已经到头了......我们的好日子！”

言罢，他毫不犹豫地投身于暗潮涌动的暗色海面。

此时，怪物尚未在影片中现身，跃入大海的男人并未真正看见或听过怪物的存在，他葬身大海也并未落入怪物之腹。而且，很明显的是本片中的汉江怪物，并不具备让全体韩国人民“好日子到头”的破坏力，所以，这个人口中所说的，他所预见到的“水里黑乎乎的东西”，并不是指那头怪物。

那么，导演为什么要如此细腻地展现这一幕呢，我们先记住这一幕的几个关键词：大雨、暗流、商人、自杀、好日子到头。

怪物在汉江边突然现身并开始杀戮惊慌失措的人群，电影里通过好莱坞团队打造的特效、紧张感十足的快节奏背景音乐结合怪物震耳欲聋的嘶吼，辅以第一视角的快速运镜，确实营造了身临其境的刺激氛围，让观者肾上腺素飙升。

随着附近民众不断死伤，我们却发现真正与怪物交火的，也只有民众。无论警方抑或军队，都是在怪物遁入大海之后方才登场，几乎全片如此。其实，连主角一家人都能凭着弓箭猎枪燃烧瓶和怪物打得有来有回，难道警方和军队不更是应该摧枯拉朽小菜一碟么？如此安排是影片的BUG么？

显然不是。导演如此安排，暗示了一个重要信息：韩国政府对“汉江怪物”是束手无策的。

显然，韩国政府的束手无策，为美国出面奠定了先决条件。我们再来看看美国做了什么。

美国并没有力挽狂澜，像美国大片中超级英雄那样紧锣密鼓地采取包围、搜索和精准打击，以救黎民于水火。而是掩盖真相，编织谎言，并通过媒体大肆宣传病毒论。将见义勇为后死于手术休克的军官说成是感染怪物携带的病毒而死；隔离并控制一切与怪物有过接触的民众，甚至不惜实施加害；派出驻军镇守要道封锁消息；从韩国政府手中夺过指挥棒......

一切的一切看似莫名其妙的做法，实际上并不荒诞，病毒的说法只是幌子，美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韩国投入一种杀伤性生化武器——“AgentYellow”，它能给怪物带去痛苦，同时有很强烈的副作用。

“AgentYellow”遭到韩国民众的抵制，韩国政府却对其听之任之。最后，美国如愿以偿地在怪物面前投放了“AgentYellow”，怪物只是痛苦了一阵并未被杀死。最终杀死怪物的，还是平凡的康斗一家人，同时，这一家人也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康斗的父亲和女儿离世，一家人经营的便利店被损毁。

至此，总结一下以上所有条件：

1. 使韩国民众好日子到头，甚至引起商人自杀的风暴暗流；
2. 美国是始作俑者；
3. 韩国政府束手无策；
4. 美国介入，夸张宣传，别有用心；
5. 普通民众戮力同心，却也付出了巨大代价。

那么，历数韩国近代史上与以上要素能够完全对应的历史事件便是“汉江怪物”的真身——97年亚洲金融危机。

与以上条件一一对应的事实是：

1. 对于被誉为“汉江奇迹”的韩国经济崛起，97年正面临拐点——「亚洲经济危机」；
2. 「亚洲经济危机」起源于美国华尔街，金融大鳄索罗斯等寡头对泰铢的狙击；
3. 韩国政府放任，美国金融机构纷纷下调韩国主权信用评级，外国银行收紧放贷，大量外资撤出，韩元不断贬值，此时韩国政府缺乏美元储备，再度放弃干预，大量企业破产、股票跌停；
4. 韩国向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美国控制）寻求美元贷款570亿，被迫接受苛刻的一揽子系统性经济改革条款，其中包括清理亏损严重的银行和机构，并全面开放金融市场，解除外国资本在本国企业中占股比例限制，并且韩国政府放弃对金融机构的全面掌控，大幅提高利率。
5. 「亚洲经济危机」最直接的受害者只有民众，最终走出危机，主要力量还是靠民众自己。（后文细说）

其中第4点稍作解释：韩国被迫接受的一揽子经济改革条件，会使得大量韩国企业纷纷破产，以美国为首的国际资本，就可以在企业重组的过程中低价收购优质资产，从而获得巨大利益。简而言之，韩国需要美元，IMF可以提供，代价是韩国必须进行一项比实际需要更猛烈的霸王条款。最大获利人，自然还是始作俑者美国。

至此，电影《汉江怪物》的主要暗喻对象，便清清楚楚了：

汉江怪物———亚洲金融危机

“AgentYellow”———IMF一揽子系统性经济改革条款

至于知道一切内幕，要强行给康斗做脑部手术的斗鸡眼美国教授，则可能暗喻了美国并不想让韩国民众知道真相，无论通过宣传、洗脑还是更为残酷的手段，都要达到愚民的效果。

“打铁还需自身硬”——是谁杀死了汉江怪物

贷款利率提高后，大量从银行贷款的企业还不起贷款而纷纷倒闭，百万计的人口失业，没有外资持股上限使得外资肆无忌惮地抄底，让包括三星这样的韩国企业都涌入大量外国资本，质变为“非韩企”。韩国经济数据虽然见好，但实际上更多的中产阶级沦为下层阶级，失业率数据也仅仅因短期雇佣而暂时好转，并未在实质上恢复。

从长远看，韩国被迫接受的一系列经济改革，副作用极大，就像影片中的情节，“AgentYellow”的释放带给怪物短痛，却留给汉江和民众长时间无法消散的污染；而警方不合时宜的介入，更是无意识下杀死了被怪物裹挟口中的女孩儿。

影片中的康斗一家，前赴后继、齐心协力地为了救出孩子与怪物斗争。

决心与怪物同归于尽的康斗父亲，虽老迈又絮絮叨叨，临事却冷静果敢，富有战斗意志，他是通过毕生打拼让国家实现经济奇迹的老一辈的代表。虽然他因为傻儿子康斗递错了枪而枉死，临死却不愿怪罪儿子，他始终觉得儿子不是天生愚笨，而是自己疏于关怀的原因。那一刻太让人动容——老人无奈摇摇头，扔下枪，背对凶恶的怪物，面对愧疚的傻儿子，苦笑着摆摆手，让他快走。

一开始蠢笨又昏昏欲睡的康斗，是韩国麻木、无所事事的中生代的代表，他染着一头金发，又暗示着一丝的崇洋媚外；裴斗娜饰演的康斗妹妹，国家级优秀运动员，代表年轻一代中受到认可的人群，各方面都出挑却性格犹豫，总是把握不住机会，无论是之前国内比赛、还是第一次拉弓面对怪物，她都因此以遗憾地失败收场；康斗弟弟，一个渴望为社会贡献力量的大学毕业生，可却因为酗酒等陋习拿不出状态，找不到工作，心有不甘又碌碌无为。

兄妹三人代表了韩国中坚一代中迷失的年轻人，他们各有缺失，找不到方向。终于，在家庭唯一的的孩子被怪物夺走后，他们觉醒了、爆发了，克服了重重险阻，并最终杀死怪物。

同电影一样，受迫经济改革的韩国，走出困境主要倚仗的也是民众的力量。全国的家庭都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发扬了东亚民族吃苦耐劳、艰苦奋斗的作风，并纷纷捐出家中金银帮助国家偿还高额债务，历经多年，最终同国家一起走出了困境。

另一个未来——女孩儿和男孩儿

觉醒后的康斗从怪物口中拖出了两个孩子，一个是他唯一的女儿，一个是不知名的男孩。女孩是康斗一家的心头肉，是这个普通家庭的未来，这家庭虽然虽不算富足，却靠着汉江边是营生也是家的杂货小店过着其乐融融的生活。

女孩被怪物掳走后，家人们逃离监牢般的医院，返回小店喘息、吃泡面的一幕从冰冷到温馨，画面里女孩也坐在其中，大家脸上都挂着笑，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给她碗里夹菜，那是女孩本应享有的温馨，那之后是她充盈着阳光和江风拂面的未来。

可是，这只是幻境了，一切都变了。这个家庭的未来改变了，这个国家也是。女孩拼命护住了不知名的男孩，自己在“AgentYellow”的浓雾里死于警方的手枪。

像抱着死去的女儿一样，康斗最后抱起了活下来的男孩，不知道男孩叫什么，从哪来，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影片没交代（孤儿，唯一的哥哥也死去了），这是合适的，男孩本就没有过往，他是新的未来，是经历一切后，应有的未来死去所换回的未来。

康斗一家当然会收留并悉心照料这个孩子，男孩将会有个勇敢的父亲，睿智的叔叔，果决的姑姑，他的未来同样可以期待。可是，新的一家人不会把女孩的照片从墙壁上摘下来，而每次目光所及，又该是怎样的苦楚和悲哀。

影片结尾一幕尤为经典，染回黑发的康斗和他的儿子在小店里吃晚饭，新闻里播放着【美国上议院公布对韩国病毒事件的调查结果】的消息，儿子觉得厌烦，让爸爸关了电视机。看到这，不禁再次暗暗为导演如此巧妙的细节设计点赞。

深夜里，当周遭黑得入木三分，一切都在簌簌雪落中沉寂。只有康斗的小店还亮着，像《三体》中描写的“黑暗森林”一幕，窗口的康斗端着枪，静静凝视着雪夜和汉江——为了未来，猎人随时准备着叩响扳机。

方寸间感悟生命，痴嗔里皆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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