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到谢可寅决定要搬家的时候，她的粉丝千千还是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后援会决定了搬家，就再也不能回头，她经历过一次搬家失败，知道失败的可怕。“饭圈会崩溃的。”她说，“你付出了一个月的时间、几百万的钱，最后什么也没有，是个人都会怀疑自己。”

文 | 张炜城

编辑 | 金匝

运营 | 肖睿

打开手机的微博客户端，输入某个明星的名字，在搜索页面的右方，会出现他在明星势力榜的排名。对普通人来说，这里是微博“隐秘的角落”，少有人注意，但对粉丝们而言，这里是极其重要的阵地——她们觉得，明星的名字出现榜单的什么位置，意味着他的人气、实力、商业变现能力。最重要的是各个地区的明星榜，而刚出道的艺人会被分去分榜新星榜，只有每个月新星榜的前三名，才能得到晋升，“搬家”去明星榜。

谢可寅、赵小棠、曾可妮、赵粤——这四个女孩因为上半年两档最火红的选秀综艺而获得人气，而她们的粉丝，在这个8月，为了争夺仅有的三个搬家名额，上演了一场耗资百万、用时一月的残酷战争。

8月是什么颜色？

明星什么时候搬家，不是由粉丝个人的意志而定，而是需要最大的组织后援会深思熟虑后确定。后援会会打量当月的对手，评估自己的实力，考虑明星当月的活动，确保在合适的时机完成这项行动。

赵粤的粉丝小佳在7月中旬得到通知，8月要搬家。8月是赵粤所在的组合硬糖少女303的成团月，当月会有较多的曝光和热搜，可以帮助粉丝提高榜单上的数据。而且明星会在当月多发微博，配合搬家，也有助于在出道月多多宣传。小佳认为，选择8月，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小佳是“初恋追星”，也就是第一次追星。疫情在家，她几乎三个月没有出门，先是追了《青春有你2》，没有特别喜欢的选手，后来又看《创造营2020》，在第二次公演时，她发现了赵粤。

▲ 2020年7月4日晚，赵粤在《创造营2020》总决赛的现场。图 / 视觉中国

那是一个在水中的舞台表演，赵粤跪下来做了一个wave，小佳觉得，这种力量感传达到了她心里。饭明星，无非就是花时间和花钱。为了让赵粤出道，小佳每天给她打投，也给后援会打了两千多元，用来购买在赞助商蒙牛产品中附赠的投票券。

微博搬家是什么概念，小佳最开始并不清楚，但是后援会从宣布搬家那一天起，每天都在发布搬家的科普教程，她渐渐心里有了数。

有话语权的大粉们告诉她明星势力榜的价值：这是最大的社交媒体之一的最权威的榜单。明星势力榜的排名由五项考核标准决定：阅读量、社会影响力、正能量值、互动值和爱慕值。每项第一名为100分，排名在后的根据第一名的数据量赋值，计算范围为近一个月的数据，最后取平均分进行排名。

一个粉丝一旦决定参与打榜，首先需要先浏览明星一个月内发布的所有动态，每个停留15秒，这是为了阅读量；然后进入明星相关的微博群，把群内消息都刷一遍，这叫“爬楼”，可以增加社会影响力；再对明星当月的微博进行转发、评论、点赞，这是互动值；最后明星本人发微博也要带上诸如“爱豆能量月”之类的标签，以纳入正能量值的计算。

这只是一个微博号的工作，一个粉丝手里，往往掌握着多个微博号。粉丝打榜组织会把微博号分组发放给他们，一组5个。小佳在8月的第一天做了两组，一共10个号，等到8月中旬熟练之后，她一天可以做到4-5组，就像流水线上的女工一样，从工头那里领活，然后完成任务。

微博在收割这些“女工”时间的同时，也在收割他们的金钱。一年之前，用来提高爱慕值的鲜花，除了可以通过充会员获取外，还可以直接买，明码标价2元一朵，但2019年7月22日，明星势力榜因为鲜花问题被约谈，新浪更改了获取鲜花的方式，将它作为会员福利发放，再不进行单独售卖。但粉丝们飞快地找到了应对的方法，他们给自己的各个小号充值会员，再用补贴充值会员经费的方式，向非粉圈的路人换花。这意味着，在8月，只要你同意把充微博会员的鲜花都送给对应的明星，你就可以只花39元充上微博年费会员，剩下的79元粉丝们会为你买单。

明星势力榜不会明确地告诉粉丝们应该要怎么做才能提高数值，这些都是粉丝们通过不断地实验、揣测微博的算法摸索出来的。经验显得尤为重要，这也是谢可寅的粉丝千千在粉丝群体里备受尊重的原因——她亲身体验过一次搬家，还见证过微博史上声势最浩大的搬家之战。

那是2018年7月，选秀节目《偶像练习生》大热，搬家的名额还是一月一个。林彦俊和黄明昊两家的粉丝展开了殊死搏斗。一个创造了互动值最高记录，约35503万，一个创造了爱慕值最高记录，646万，折合人民币将近1300万元。也许是看到应援的战争太惨烈，就在那个月的末尾，微博宣布修改规则，月榜前三名都可以搬家。

当时，林彦俊家的粉丝提出了口号，七月是水色的，水色是林彦俊的应援色，千千被他们的气势所震撼，“就是谁都可以战胜的感觉”。林彦俊的粉丝还进行了周密的计算，只要把互动值提上去，就算对手把爱慕值拉开很大的差距，总分也追不上，千千也为这样的“智慧”折服。在8月到来之前，她把搬家的毕生所学总结起来，私信发送给了谢可寅后援会。

而现在，到了要决定8月是什么颜色的时候了。

▲ 2018年7月，明星势力榜宣布调整规则，由每月只有第一名能“搬家”改为每月前三名都可以“搬家”。 / 新浪微博

被限流的明星

8月的前三天，小佳按照后援会的指示，按部就班地做着数据，她认为她们在粉丝数量上有绝对的优势，这场战斗不会太艰难。4号，微博推出了转发送会员活动，在这个时候充值会员，可以比平常多拿到2朵鲜花，于是她联合了几个粉丝，在当日送出了50张会员卡。很快，她就为这个行为后悔—了—这被其他明星的粉丝指出是过早地暴露了自己实力，每一天投出的花，需要控制在一个数量值，好保持持续性的竞争力。

尽管有小佳和粉丝们的驰援，赵粤的开局并不算顺利，前10天里，有5天排在第4名，平均下来没有什么优势。粉丝们都有点着急，后援会11号在微博说，最近发号的数量有所减少，希望大家提高积极性。小佳当天就领了4组号，是以往数量的两倍。本来她只有晚饭后会做数据，现在早上起来一睁眼，她就会把手机摸过来，刷刷微博，看一看赵粤的动态，然后就开始切号。

后援会的这条微博引来了麻烦。虽然说发的号少了，但是赵粤10号的互动量比前一天还增加了，这被认为是通过非法渠道刷榜了，另外三家后援会联合向明星势力榜举报了这一行为——这里有一个背景是，谢可寅、赵小棠、曾可妮都是通过《青春有你2》节目出来的，只有赵粤一个人是《创造营2020》的选手。

▲ 《青春有你2》决赛现场。/ 新浪微博

小佳愤愤不平，“这就是抱团。”她在观看《青春有你2》时对谢可寅有过好感，还专门为她发了微博，现在她往回翻，把那条微博删掉了。

举报的火还在继续烧，赵粤后援会表示，他们清清白白，也支持清榜。小佳几乎是有点恨那些举报的人了，“仇恨”也让她更加鸡血，她开始往超话里发帖，用不太熟练的语言写小作文：

“粤仔这么配合我们搬家，我们不知道被多少人盯着，必须要给她一个交代。”其他粉丝在下面回复：“up”，让这篇帖子飘在超话版面的最前头。

但是打击一个接一个。15号的时候，小佳沮丧地发现，赵粤被限流了。“限流”是指有些微博会被微博的算法判定为不佳内容，从而限制其浏览量，刷到这条微博的人会减少。这意味着当时搜索“硬糖少女303”和“赵粤”，可能也不会出来赵粤的微博链接。这一天，赵粤的微博阅读量只有对手们的一半。

好在通过后援会和公司反映，第二天这个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是，后援会没钱了，现在形势并不明朗，要不要继续搬家？16日，后援会开设了集资链接，由集资金额决定是否继续。

小佳是坚定的搬家派。她在学校成绩上游，一直以来被夸执行力强，没有做了中途又放弃的道理。她往链接里打入了429元，4月29日是赵粤的生日。绝大部分粉丝都觉得应该继续搬，说放弃的人给出的理由都被一条条反驳，或者被大多数人的声音淹没了。

最后的决定是，搬家到底。到20号的时候，小佳其实已经有点累了。最丧的时候，“我有种被绑架的感觉”。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原来一个月有那么漫长。

爱情是一场幻觉

微博搬家到底有没有用？一些品牌PR告诉我们，品牌已经很少看微博上的数据，因为注水太严重了，作品的热度、电子单曲的销量、带货的销售额是更重要的指标。艺人的形象是否契合品牌的需求，也会受到考量。至于搬家，则是根本无法理解其意义的行为。

对于这样的回答，千千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她没有谈过恋爱，曾经因为搬家体会到恋爱的感觉。“就是很盲目地为一个人付出，每天都感到很充实。”她也清楚，这是一场自我感动的幻觉， “但是爱情，不也是一场幻觉吗？”

那是2019年的7月，她是刚出道的R1SE成员何洛洛的粉丝，正和姚琛、夏翰宇、翟潇闻三家一起，进行一场同样是四进三的恶战。

7月上旬，何洛洛的分数一直落后于其他三人，千千给何洛洛做互动的时间，从最开始的每天两小时不断增进，最后到了5个小时，为了送鲜花，会员也充到了2035年。明星势力榜的日榜每天凌晨两点左右放榜，她一定要捱到那时候，看了结果才能睡着。晚上，她关了灯在黑暗里用手机，眼睛都感到酸涩。等把手机屏幕熄灭，抬起头来，甚至会感到短暂的失明。好在何洛洛的数据在接下来的几天不断增长，“千万要成功。”早上起来，她会在房间里祈祷。

但是这样的涨幅被对手们认为是不正常的。13日的晚上，千千刷到后援会的微博，大意是说大家都辛苦了，我们终于找到了正确打榜的方法。她心里有个声音马上响起，完了。何洛洛这几天的数据一直被质疑是使用第三方渠道刷榜，是“发大水”，她一看就知道，这条微博会成为被握在对手手里的最大把柄。

很快，如她所料，后援会的这条微博被明星势力榜官方判定为“明星粉丝后援会公开承认利用非法渠道刷榜”。7月14日，明星势力榜出了声明，暂停何洛洛上榜资格一个月。

▲ 何洛洛在《创造营2019》。/ 网络

千千很愤怒。“那个月每个人都发水都刷榜，为什么只查他一个人？”她在这条微博下留言，请明星势力榜彻查所有刷榜行为，获得了超过一千个赞。就算何洛洛已经出榜，她还是保留了每天去看明星势力榜的习惯。“看到那三个人的名字就很生气。”后来，她也觉得这样的气愤没有必要，就打开微博设置，把三个人的名字屏蔽了。“但是你说那三个人因此得到了什么呢？好像也什么都没得到。”

愤怒总会平息。现在回想起被清榜的那一天，千千更多地记住了一种无措。“就像大厦突然崩塌一样……十几天里付出的一切，微博一句话就给抹掉了。”她认识的很多何洛洛粉丝，因此失望离开。

可等到谢可寅决定要搬家的时候，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后援会决定了搬家，就再也不能回头，她经历过一次搬家失败，知道失败的可怕。“饭圈会崩溃的。”她说，“你付出了一个月的时间、几百万的钱，最后什么也没有，是个人都会怀疑自己。”

这也是小佳当下的想法，她不敢想象失败了会怎么样。打开微博超话，粉丝们都在互相鼓劲，说撑过这一个月就会好的，失败是没有人敢提的东西。而且搬家不是这个月失败下个月就能再来的，它需要长久的准备和蓄力。之前失败过的人，很多等到第二年才成功搬家。“至少会被别家粉丝嘲笑，笑到第二年。”想到这里，小佳已经不能接受了。

坦然接受被爱

在搬家史上，有一位不得不提的人物，王不凡。他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主持人，但是名字同样被收录在新星榜里。2019年7月开始，据说是有粉丝联系了他，给了他一定的酬劳，他开始每天评论自己的微博，最多的时候一天可以发一千多条。

当明星们自评条数不多且数量差不多时，王一凡这样做的作用，在于稀释互动值和正能量值的分数，帮助这两项排名在后的几家粉丝缩小差距。王不凡就像一个不倒的神话，每一家粉丝策划搬家计划的时候都要把他纳入考虑。

但是在这个8月，王不凡失去了作用。在此前的搬家中，大家都默守着某种潜规则，明星的自评条数控制在5-10条，当天的发的微博控制在3-5条。但这一次，潜规则被打破了——8月26日，谢可寅当天发布评论126条，成为四个人里首个评论数过百的。27日，四人均破百，最多的赵小棠自评了135条。30日，曾可妮和赵小棠自评条数过400。31日，最后一天，曾可妮2574条，赵小棠2113条，赵粤480条，谢可寅1736条。

▲ 为了配合“搬家”，谢可寅在8月最后两天为自己的微博评论超过1000条。（图片可上下滑动）图 / 新浪微博

很难解释为什么竞争会如此疯狂，明星们为什么会愿意如此深度参与到搬家中来，但一位后援会的管理者告诉了我们联系明星的过程：通过经纪公司的粉丝运营人员向明星本人传话，如果哪天发的微博不符合粉丝的要求，或者自评数量不够（粉丝的期望是至少5条），后援会就会再度紧急找到粉丝运营，要求他再度通知。

千千觉得，这次大家都会突破规则的另一个原因在于，此前搬家的大多是男明星们，而这次全都是女孩，“女孩就是比较心软，舍不得自己的粉丝太辛苦。”

在一家经纪公司工作的小语有不同的看法，她认为这是明星市场本身更激烈的竞争所致。一年好几档选秀节目，量产的明星越来越多，粉丝不够分了，每一个明星都被要求要放低姿态，去迎合粉丝们的需求。“现在的爱豆‘视奸’饭圈很勤快的，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都知道。”而且刚出道的明星没有作品，粉丝们想要耗散自己的热情，搬家是一个很好的途径。

31日的晚上，小佳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当时赵粤的鲜花数已经显示出劣势，后援会号召她们要继续发正能量微博，进行最后的冲刺。而且后援会说，当天的正能量带动值可能会延迟统计到凌晨两点，于是就算过了9月1号零点，小佳也不想放弃，她反复地打开切号页面，复制文案、带上话题、发布，大拇指按累了，就用食指按下屏幕。

凌晨两点，8月的一切都终结了。

▲ 9月1日，赵小棠在微博发表“搬家”结束感言。图 / 新浪微博

小佳本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很快，她就陷入沉睡了——搬家消耗了她太多体力。第二天早上，她睁开眼睛，一看手机，才清晨七点。她焦急地等着10点搬家结果发布，和朋友发消息，说自己做了噩梦，搬家没有成功，其实她就是希望朋友安慰她，说梦都是反的。

10点，明星势力榜公布8月月榜，赵粤第四名——搬家失败了。

小佳意外地很平静。她和朋友说，没有搬成家。朋友有点不解，“这不就是件小事吗？“小佳麻木了很久，直到她打开超话，看见很多粉丝发，不要因此离开，要继续支持赵粤，她才流下眼泪。

第一名是谢可寅，这在千千的掌控之中，但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在豆瓣和人争论这场疯狂的搬家到底是因谁而起。很多人指责是因为谢可寅首先发布了破百的评论破坏了风气，千千不服气极了，“你怎么不去看谁发的评论多呢？”

小佳也在当天下午投入了战斗，因为也有人指出，这一切恶性竞争都是始于赵粤在8月5日发布的没有意义的五条评论，她干脆在评论里数了5个数，“1”、“2”、“3”、“4”、“5”。小佳当然不认为这是赵粤的错，首先评论过百过千的，并不是赵粤。

饭圈外路人的眼光让她们感觉难受极了。千千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四位女孩被路人们称作“搬家四疯”，但是她又不得不去跟人解释自己的明星没有那么疯，“在路人面前，饭圈女孩总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到底有谁“做错了”吗？如果一定要千千指出一个犯错的对象，她认为那绝对是明星势力榜本身，这样的榜单就不应该存在。

谢可寅进入内地明星榜的第一天，因为31号过高的分数值，她的排名位列所有内地明星的第一位，压过了肖战、蔡徐坤、易烊千玺。但很快，谢可寅的排名就掉到了数十名开外。9月1日，也是新一轮搬家的开始，这次要搬家的只有三位：王艺瑾、刘令姿和安崎。在等额竞争的情况下，粉丝一般只要花十来万人名币，就可以确保搬家成功。

也有明星拒绝过搬家。R1SE的张颜齐在粉丝打算搬家的那几天多次暗示不要搬了，粉丝们没有听从他的想法，还是要搬，之后他发了一条明确的微博，粉丝投入多少，他就要捐出多少给公益基金。

但是他最初得到的回复是：“明星粉丝互相尊重，张颜齐你有不发微博的自由，我们也有强行给你搬家的自由……百万女儿在线叛逆，老父亲瘫痪了也给你硬抗上去。”

“你得学会坦然接受被爱。”粉丝说。

▲ 张颜齐与粉丝就“搬家”的“争论”。图 / 新浪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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