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昌曾在《一一》中借胖子的口说道：“电影发明后，人类的生命至少延长了三倍。”

这当然是一种笼统的说法，电影像一种拉扯时间的毒药，它一边朝人的心里钻，一边带着人朝世界的外延驰去。

电影是幻觉，在这种幻觉中，我们可以扮演汤姆·克鲁斯、布拉德·皮特、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可以扮演上战场的兵士与将军、温柔而长情的绅士、底层的黑帮人物以及……在不法之地偷窃的江洋大盗。

《世纪大劫案》就告诉我们，一群有头脑、有激情的人们是如何去构思一场充满艺术感的犯罪。

《世纪大劫案》

2006年的1月13日中午12点38分，在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北部的一个富人区，警察接到报案：里约热内卢银行分行，此时正在遭受劫匪的袭击，劫匪劫持了人质，鉴于曾经发生的拉马洛枪战的惨烈代价，警察不敢贸然进入。

这就是故事所发生的背景，影片改编自真实发生的事件，在基本的叙事线索上基本忠实于历史。

主人公阿拉乔是个不得志的艺术家，副业是柔术教练，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朋友，故事的开头处，他正在同心理医生告解，作为一个拉美人，他心中有一个“格瓦拉”式的英雄情结，渴望谋求做一件对全人类有益的大事。

医生则劝勉他道：“你要去找到你的事业。”

在一个非常偶然的雨天，阿拉乔丢掉了一根烟头，他发现烟头正随着地上的积水朝前流去，最终流下了井盖，他抬头一看，这里正是里约银行的大门口，一场犯罪的谋划就这么开始了。

非常随机、偶然的一个时刻，对于艺术家来说就是灵感的来源，没有蓄谋已久的内心挣扎，艺术家就已经找到了作品的灵感。

他要洗劫银行，用一种艺术的方式去洗劫，换句话说，这场洗劫是要有叙事与剧本的，不是拿着枪冲进去抢钱那么简单。

影片接下来就试图用一种“技术性”的方式去呈现这场劫案，阿拉乔于是开始招兵买马，另一个主人公马里奥则是一个屡次“进宫”的惯偷，作为一个有经验、有钱、有声望的犯罪个体户，他的加入简直为计划量身打造。

影片一开始就展现了马里奥超高的智商与随机应变能力，他假意与某公司商谈业务，让对方替自己保管多余的现金，到了黑夜，他就顺着安置在现金上的定位器找到了保险箱的位置，在出门时却被年轻的女清洁工发现，他灵机一动，装作实习生化解了危机。

扮演马里奥的法兰塞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戏骨，在《谜一样的双眼》中扮演主人公埃斯珀斯托的助手，影片把大量的、具有幽默气息的长戏交给他，实在是明智之举。

很快阿拉乔就招募到了五个人，这里面既有出钱的金主、也有擅长机械工作的机械师，一个犯罪的团队就这么被打造完成了。

影片最有趣的一点在于，它表现的不仅仅是一场劫案、而是一次具有多重叙事特征的混合犯罪，简单地说，表面上看是一场劫案，实际上却是一次盗窃。

阿拉乔团伙们在银行保险柜的后面挖了数十米的地道、连接着城市的下水道，一旦计划得逞，他们就可以用事先准备好的橡皮艇，利用下水道逃跑。

这个犯罪的灵感同样是灵机一动的产物，在阿拉乔与女友仰望星空时，女友告诉他，这些星星被我们看到时，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

阿拉乔瞬间意识到，犯罪也是一样的，当犯罪被目击时，犯罪已经结束了。

这才是最完美的犯罪！

接下来就是一系列极具技术性的情节，犯罪团伙们先白天进入银行拍摄照片，晚上绘制出银行的地图，他们准备好了枪械，不过都是假的，计划也就随之变得明晰：

白天进入银行假装抢劫，实际上却是通过地道运走保险柜的财物，而他们则算好，由于人质的存在，警察不敢冒着风险冲进银行，这为他们的犯罪活动提供了充裕的时间。

利用警察的保护，反而在其眼皮下犯罪，这也正是这场犯罪最意想不到的天才之处，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伤害人质，他们放走了被吓尿裤子的人质，还为一个当天过生日的老太太点燃了生日蜡烛，大家一起齐唱生日快乐歌，之后再如同老友般将其送出银行。

怎么看都与一般的银行劫案大相径庭，马里奥将谈判专家玩弄于鼓掌，一会儿说要见检察官、一会儿又称自己我沃尔特，将检察官大骂一通，要求见自己的律师（而律师实际上也由自己扮演），一会儿又说要吃披萨……

在拖延了大把时间后，一行人把假枪摆好，用手雷设置好“空城计”一般的机关，并嚣张地留下一张纸条。

“在没有武器和怨恨的富人区，只有钱，没有爱。”

听上去仿佛粉饰了这场精心构思的劫案，好像他们做的一切是在完成一场下层阶级的革命一般，抨击着富人的冷漠与不仁，事实上，他们并不是被生计所迫的穷人，一切都是反讽、幽默与游戏。

整场劫案就如同一场精细构思的闹剧与游戏，没有杀戮、没有你死我活的精神博弈，一切都如同事先剧本安排的那样，在做游戏般的抢劫与盗窃中结束了。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并没有。

影片固然呈现了一场精彩纷呈的犯罪，狠狠地满足了观众的好奇心。但事实上，影片却在一些不经意的细节处，暗示出这个国家的社会现状与历史问题。

2001年，阿根廷的国家银行体系崩溃，钞票跳水，数百万人丧失了财富，在这场危机之后，阿根廷人对银行系统失去了信任，他们更愿意把财富转变为现金或是贵金属与珠宝，放置在银行的保险柜中。

如果我们把视野投向更早的时刻，1981年，阿根廷的通胀率暴涨，国内生产总值下滑，工人运动增多，社会矛盾加剧，加尔铁里将军试图通过一次外部战争，以振奋国人信心，缓解国内危机。

这就是马岛战争发生的背景。

四年后马拉多纳在墨西哥世界杯用“上帝之手”与“连过五人”痛击英格兰，并最终夺得世界杯，瞬间成为阿根廷的国家英雄。

上帝之手

有人说，二十世纪对阿根廷来说，就是一次次的衰落史。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成为艺术家式的英雄，或许已经成为一种集体愿望。

阿拉乔团伙所犯下的劫案之所以受人瞩目，让人们津津乐道，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击中了阿根廷人民心中的痛点：不甘于落寞地沉沦，试图寻找着绝地反击的荣耀。

影片充满了反讽般的幽默感，当他们将旅行车停在社区的时候，被社区住户报警，在解释一番后，马里奥甚至夸奖报警人：“你做的对，保护了社区的安全。”

当检察官赶到案发现场时，马里奥给他痛骂了一顿，指责他曾经在起诉罪犯的过程中殴打他，这或许也是阿根廷的社会现状之一，殴打犯罪嫌疑人也是“法制社会”的一部分。

最后的案发也如同一场预谋，犯罪团伙根本就没指望浪迹天涯，马里奥甚至连象征性的逃跑都没有，一切都如同预先设计的：用假枪作为证据获得轻判。

赃款去哪了？

影片没有名言，但影片告诉我们，保险柜的主人们不会遭受损失，保险会赔付他们，到底丢了多少钱也是未知数，也许是800万，也许是2500万，之所以有数额上的差距，是因为经手案件的相关人士同样会浑水摸鱼，把银行的财富捞上一笔。

与其说他们策划了完美的犯罪，倒不如说他们深刻地洞悉了社会、法制系统与人性。因此，他们可能从来都没有真的想逃走过。

当马里奥开着红色敞篷跑车来接阿拉乔出狱之时，我们知道他们的计划最终成功了，一场非法财富的洗白就此完成，影片在其乐洋洋的圆满中终结。

最终受损失的是谁呢？或许还是那些无力发声却又默默纳税的民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