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顿庄园》第六季最后一集于11月8日播出，就此完结。犹记该剧首季播出时便以“英国《红楼梦》”的称号出现在我国媒体标题上，它那绝对可称为现象级的首季在豆瓣网上有7.9万人参与评价，然而到本季却仅有2000多人（数据截止到11月12日）。它的魅力如此之大，第三季还没播出，米歇尔·奥巴马就急得等不了，请求英国电视台把碟片寄给她。第三季结尾的大表哥马修之死是剧集水准直跌的分水岭，马修死后的唐家屯犹如秋风五丈原后的《三国演义》、全伙受招安后的《水浒传》。《红楼梦》到八十回后，“一个个人物都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起来”（张爱玲），《唐顿庄园》的后三季虽不至于到无味可憎的地步，但神剧光彩已然不在。

　　身为该剧灵魂的编剧朱利安·法罗斯，心思早就投入了新剧《流金岁月》（那是一部讲富豪大宅里荒唐生活的闹剧，揶揄暴发户）。主创和观众都一早知道这是收官季。第三季之后就松垮如老妪腮帮的故事情节，在收官季显得更加疲沓，万人迷马修·古迪的加盟也无法挽救颓态。庄园楼上楼下的人们在频繁穿华服戴首饰、衣冠楚楚地吃早中晚三餐的空隙里，一针一线地部署新生活，所有人都平静等待着曲终人散——前方剧透预警！剧透预警！预警！重要的话说三遍。且看楼上区域，大小姐、二小姐都急如火快如风地找到新男友，以忽然爱上又忽然吻上的迅雷之速订立婚约，编剧又草率而冷血地赶走二小姐私生女的养父母，进一步稳固母女关系。格兰瑟姆伯爵暴病喷血，状极骇人，观众们一度猜测他要领便当，然而伯爵老爷并不病去如抽丝，只用一集就霍然痊愈，其神速又骇了大伙一跳。老夫人与伊泽贝尔堂亲为医院事宜争执一整季，甚至耽误了自己贡献冷幽默警句的事业。已故三小姐茜玻的鳏夫、小司机布兰森携女回到庄园，以令大团圆结局没有缺憾，当年他那一身热血革命青年的锋芒，如今也泯然众人。

　　楼下区呢？各个庄园都在裁人，唐顿也不例外，副管家托马斯自知不得人心，花了一季时间求职、遇挫，再求职再遇挫，其应聘经历串起了别家庄园更落魄的面貌，除开他这一小片阴霾，其余均是光明地：正能量天使夫妇贝茨先生与安娜将迎来自己的孩子，胖厨娘的B&B家庭旅馆开张大吉，男仆莫斯利觅得了乡村教师的理想职位，小女仆黛西的公公获准经营新农场，大管家卡森与女管家休斯太太喜结良缘……而第一季中茜玻倾力帮助过的女仆葛文与丈夫一起回到庄园，虽还称不上飞上枝头变凤凰，但也已出人头地，打破阶层壁垒，可与伯爵夫妇同桌用餐，谈笑风生了——这场景颇像我国的一句鸡汤话：我奋斗了十年，才能跟你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咖啡。

　　然而另一位主角的变化才是全剧中心，那就是这座古老辉煌、仪态万方却已垂垂老矣的庄园。在本季中唐顿庄园对外开放一日，以门票费用支援慈善事业，这种“昔日王谢堂前燕”的征象原本颇值伤怀，抄检大观园时探春说：“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此话似乎也宜用于唐家大宅，然而这食尽鸟投林并没给人末日之感，因为新生活早已蠢蠢欲动，想要留守的人十分平静，打算各自飞的也充满对新生活的向往。这也就像戏外真实版唐顿庄园的故事一样：该剧取景地位于伯克郡纽伯里的海克利尔城堡，这个占地六千公顷、内有五十个卧房的城堡，美则美矣，其保养维修费用是个吓人的金钱黑洞。然而借着剧集红遍全球的东风，城堡如今的女主人卡纳文伯爵夫人开通庄园网站，不仅收参观门票，也收租金，供人作展览、婚庆、派对、新产品发布会等等用途，她还抓紧写了两本畅销书：《我的唐顿庄园——阿尔米娜夫人与海克利尔城堡的往事》，以及《凯瑟琳夫人和真正的唐顿庄园》，署名当然是——卡纳文伯爵夫人。戏内戏外的唐顿有此收梢，也足慰人心。

　　唐家屯的故事并不曲折，比起波诡云谲的美剧，它的主要情节来回来去也就围绕着三位小姐找丈夫——对贵族们来说，婚姻大事是如此头等，只有已婚贵妇才有权在床上吃早餐，未婚小姐就必须早起梳妆下楼吃早餐参与社交。撤掉满堂华丽家具，伯爵、伯爵夫人、绅士小姐们的台词，拿去给穿着别样衣饰的角色们说，就会觉得套话连篇，无趣得紧。然而这里面有一种动人的东西，它外在物化为下午茶和晚餐时穿戴的、繁复得无必要的珠宝蕾丝发带、Art Deco风格流苏及腰长项链、吊灯式耳环、刺绣礼服以及男士的白色大礼服，即使是女仆，也规整地戴着镶绣花带的圆顶帽，穿丝袜和丁字皮鞋，其内核则是真正的“高贵”。它张扬的是一种已经不复存在的美，以及爱和温暖。在一战期间，唐顿庄园被作为伤兵医院，野心勃勃的女仆艾瑟尔与一位少校苟合，休斯太太将二人捉奸在床，之后毫不犹豫地把艾瑟尔赶出庄园，然而后来她得知艾瑟尔怀孕，又暗地里接济她们母子；伯爵的贴身男仆贝茨先生对任何责难都只有沉默忍耐，拒绝做出辩解，因为他认为辩解看上去像相互攻讦，不是绅士所为，例子举不胜举，而这些就是典型的……我姑且将之称为“唐顿精神”吧。

　　大卫·梭罗说：“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品格，好比果实上的粉霜一样，是只能轻手轻脚，才得保全的。然而人与人之间就是没有能如此温柔地相处。”在又黄又暴力、一集一撕的美剧环绕之中，英剧《唐顿庄园》是一个异数，我们在那里终于看到了人们轻手轻脚地保全了的“温柔地相处”的精神。每当伯爵夫人珂拉微微歪斜脖颈、含笑轻言细语，不管她说什么，听者的心已经提前感受到了熨帖与愉悦。他们争吵到极致也不过是说一句“抱歉”，转身离开，整个剧集中没有一句f开头的秽语，只到了最后一季最后一集，大小姐玛丽和二小姐伊迪斯翻脸争吵，伊迪斯骂了她一句“bitch”（贱人），那是唯一一个不雅词汇。

　　我看到一位唐顿的影迷提到这么一件事：中国电影海外推广公司总经理周铁东被问到中国电影在海外为什么卖得不好的时候，他这么回答：“中国是熟人社会，喜欢从人情的角度，而不是从人性的角度来讲故事，但人情不是共通的。”那么共通的是什么？是人性。毕飞宇有一段回忆，说1979年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生活的小县城几乎每个人胳膊底下都夹着一卷《悲惨世界》，人人都在读。为什么？因为其中的“宽恕”打动人心。这样的故事以及唐顿庄园中那些爱与温情，它们是可以共通的，这也就是《唐顿庄园》得以打破语言文化等次元壁，受到各个国家的人们的喜爱的原因。

　　我觉得最后这季最令人愉快的情节，莫过于管家卡森先生与女管家休斯太太的结合，他们两人是唐顿庄园中最具特色的人物，实现了全球人民对英国管家的想象（还记得冯小刚贺岁片《大腕》吧？“楼里站一个英国管家，特绅士的那种，甭管有事儿没事儿都得跟人家说：May I help you，sir？一口地道的英国伦敦腔儿，倍儿有面子……”），他们也具有一切“平凡的好人”的不平凡的优点。这两个外貌性格脾气品格比豆浆油条还要般配的人，终于在人生的黄昏降临之前走进教堂，宣誓彼此从属。这场婚礼没有华服没有排场，新娘休斯太太的礼裙是厨娘悄悄按一本商品目录替她买的，因其意外的朴素（网店图和买家秀的区别），又不得不借穿伯爵夫人的灰紫刺绣外衣。然而当衣襟上别着白玫瑰的老卡森挽着休斯太太走出教堂，我觉得没有比这更美的场景了，比大小姐玛丽的两场婚礼都美好。我得说，这场婚礼大概能弥补石黑一雄书迷的遗憾——石黑的小说《长日留痕》中，男管家史蒂文斯先生由于拘谨克制而辜负了女管家肯顿小姐的爱意，抱憾终身。1993年该小说改编成电影，饰演女管家的艾玛·汤普森跟唐家屯的休斯太太眉眼间还颇有相似呢，如此一来，就更像是另一个平行时空里的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