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中国人,你的死亡谁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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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奶奶从病房门后抽出一块窄板子,搁到两把椅子上,这块板上能平躺一个人,只能平躺,一翻身就会掉下来。 她七十多岁了,为了照顾病床上的老伴,就这么睡了四年,每天后半夜腰就剧痛“照了片子,象破锯木一样东倒西歪”
儿女都有工作,她请过一个护工,那个护工怕病人夜里拔管,把他胳膊用绳子捆在床架上,第二天她看到硌青的手臂,就让护工走了
病人燥热,只盖着一个被单,上身裸着,身上一点褥疮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异味。 她每天跪在床上,从后边托着丈夫的胳膊,翻动他,后来抱不动了,用一条干净毛巾衬在他身子底下,抽一下,滚动一点,给他翻身,抹背
只有她听得懂病人偶尔带着肺里水泡声的咕噜声,给他倒大小便,抓痒,调节呼吸机的进气量。 四年前,他因为肺部阻塞感染,造成急性呼吸衰竭,抢救的时候被切开咽喉,插上了呼吸机,一插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 幸亏有她的照料,他才恢复一点知觉,从ICU病房,转到老年科,不用象那里的其他病人一样,一个月一个月没有任何知觉地躺下去
但他清醒后,不能说话,用口型对她说“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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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得的病是哮喘,退休前他是协和医院的会计,这么多年,他看过很多患者临终前的痛苦。 早跟老伴提过,自己将来一旦治愈无望,就不要再抢救了
但只是一个口头的愿望,急性发作的时候,他昏迷了,家人还是舍不得,儿子说“妈,赌一把吧,抢救一下,万一好了呢?。 ”老两口的感情一直好,这么多年全都是老头儿给做好饭、、着她回来,她决定上呼吸机“不管怎么说,活着怎么是个伴,是吧?要不然你剩一个人孤零零的。 ”
呼吸机的管路从他喉间插进去,成人拇指粗细,7、、8厘米长,有一个弯路,从气管里插进去。 插管时间长了,压迫支气管,管壁弹性没有了,塌陷了,吸气呼气的张力没了,他感到憋气,厉害的时候脸憋得青紫。 用手抓挠,憋得厉害,只能再加大呼吸机的送气量,他腹间如鼓,难受得用手拍,崩崩作响
插管送入的气是热的,他嗓子一直干疼
除了呼吸机,严重的时候,他需要插上胃管,静脉插管,尿管,还有胆囊的引流管。 鼻饲的管子老捅鼻子,时间长了,鼻腔烂了。 只能勉强着喂点米汤
老人在床上一点都动不了,只用手捏墙上的皮管子,不断地捏,那是他唯一能自主的事情。 在生病前,他是个干净体面的人,养着好多花,十八棵蝴蝶兰,叶子油亮油亮的,两盆巴西红果,结着好多结实的果子,小灯笼似的照眼红。 还养活着几只八哥,诗文背得好着呢,大红嘴,特漂亮“天天喊,爷爷好,奶奶好,大姑姑好”
他想回家,“着急老哭,哭的眼睛也哭的白内障,黑天白天的哭,睁眼哭闭眼哭”,奶奶没敢跟他说,家里没人照顾,花和鸟都死了
医生知道他有轻生的想法,总算同意有一天他坐上轮椅下床去看一看外头的世界,轮椅推出了门又折了回来——他眼睛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王奶奶用手给他挠挠背,凄凉地笑笑:“所以他就老是心里恨我,说‘我嘱咐你别抢救,你高低你还是不听话,你还是抢救,你看我受这个罪。 ’”
她只能偶尔换衣服的时候回家哭一场:“到家里头就把书包扔在家里头,趴床上就哭。 哭完了我又害怕街坊都听见,我说我受这么大累,还是天天这么埋怨我,这老说恨死你了”——这句“我恨你”里,不只是责怪,更多是自责——‘你要是对我好,我那样睡着觉就走了,我多好啊,你们也好,这我也对不起孩子,我也对不起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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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鲁,陈毅元帅的儿子。 他是罗点点创建的“选择与尊严”团队的成员。 陈小鲁说,他加入这个团队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当年没有能替父亲做出一个解脱痛苦的选择。 “那时我父亲,可能已经是基本上没有知觉了。 那么这个喉咙里是气管切开,插个管子,他已经不能讲话了,身上全都是管子,那我看得非常难受。 就是这个人躺在这个地方,人已经不成形了,经过这个疾病的消耗。 然后就是靠这个呼吸机、靠这个输液、靠打强心针在维持。 ”
我说也许在外人看来,会觉得说所有这些管子和心肺复苏,是为了让他延续他的生命。 陈小鲁说:“对,但是延续生命的结果是什么呢?一个是他本人很痛苦,一个是大家都很痛苦,另外就是这个国家资源的浪费。 ”
“您当时问没问过医生……?”
“我就问了一个,能不能不抢救?当时医生就跟我讲了两句话,我当时记深刻。 第一个说,你说了算吗?你虽然是他的家属,但是作为我父亲这样一人,抢救不抢救是你说了算吗?第二个就是我们敢吗?”
他无言可对
这样的事例很多,他的母亲,好友也全都是这样去世,罗点点说巴金先生最后的六年时光都在医院度过,有严重的抑郁症和帕金森症,后来只能够靠喂食管和呼吸机维持生命。 周围的人对他说,每一个爱他的人都希望他活。 巴金先生多次提出想要安乐死,但还是强打精神,说再痛苦也要配合治疗。 还不只一次地说过:我是为你们而活
罗点点说:“对一个他活着让我们觉得这个世界更好的这样一个人。 我觉得当生命和自然已经给他规定了一个命运的时候。 第一,我自己觉得顺其自然是最好的、、第二,我觉得大家尊重他自己的选择,这是最好的。 ”
她说中国人往往附属于一个家族,单位,传统,政治,文化,集体意志高于个人意志,以致于对一个人表达尊重的方式,往往是剥夺了这个人选择死亡的权利。 而真正的尊严是一个人的自我意志优先,“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一个社会身份,不管他是否是德高望重,对吗?他自己只要有了选择,我觉得我们大家都应该尊重他。 ”
世界卫生组织倡导安宁缓和医疗,有三点定义,1 认识到死亡是生命的必然过程。 2 既不推迟也不延后自然来临的死亡。 3 解决所有临终者的不适和痛苦
2005年10月17日,巴金先生心跳变慢医生判定他已经进入弥留,这次巴老的家属坚决要求放弃抢救,最终得到了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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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经历过亲人的离世,只是当时我不在她身边,我对人临终时要面临什么选择,其实毫无心理准备,对那些有创的抢救——用电击的心肺复苏,心脏按摩,喉管切开插管……也没有认识。 做这期节目之间,我的感受只来自于电视剧中的“永不放弃”的口号和戏剧情绪“人只要能救就要救到最后一刻,不管他的生命是否还有质量,不管是是否还能够享受空气、阳光、食物,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只要我们用,只要我们能够,只要我们在经济上允许,我们就要给他人工的呼吸,人工的心率,人工的生命。 ”
当年的我如果有机会,也会是这个选择----我会想,只要还能握着她的手,感觉温度的存在,也许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
做这个题的时候,罗点点说“你家里一定没有过重病的人”,我才去了协和医院,看到这对夫妇的承受,那句“我恨你”里包含的所有痛苦象刀子一样划拉着人的心,才第一次想到选择意味着什么
如果我当时做了选择,那是“我的选择”,不是“她的选择”。 最大的承受也不是我,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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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选择与尊严”的网站上,人们可以签署自己的“生前预嘱”,来决定自己是否要“尊严死”。“尊严死”不是“安乐死”,为了区别涉及主动致死行为的“安乐死”,这种只是在临终放弃心肺复苏、气管插管等抢救措施的做法,被称为“尊严死”,有严格的医学审核要求。
创建“选择与尊严”网站的罗点点是罗瑞卿之女,陈小鲁和陶斯亮都参与其中,罗点点说,曾经有人问她,为什么是这些可以得到足够医疗资源的高干子女在做这些事,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这期节目播出后,也有人留言说“我们现在争取的是活的尊严,何谈‘死’的尊严。 ”
罗点点很清楚她要面对的现实是什么,“对一个还没有吃饱饭,对于一个还没有进入城市生活,对于一个还没有完全医疗保障,或者是尽可能多的医疗保障这样的人,来谈论这个问题是非常可笑的,而且是冒犯别人的。 ”
我问:“那您为什么要公开提出来呢?您不担心激起这样的社会情绪?
“我老觉得,我觉得我们的社会全都是由一个一个的个人所组成的,每一个个人的要求和愿望都应该受到同、、的尊重,同时并不排斥反对另外一部分人的愿望和要求,这是第一个。 第二,我认为,中国社会在发展,整个社会在发展,社会在富裕,大家越来越多要面临这个问题。 ”
现有的医疗体制中,对于很多公费医疗患者来说,并不存在太多费用负担问题,这就造成了医疗资源在临终人工支持系统上消耗的比例过大。 根据罗点点他们的统计,我国每年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医疗支出放在临终的人工支持系统的消耗上,越发达的地区,医疗环境越周全的人群当中这个数字越高。 “高科技的东西都非常昂贵。 在ICU里面住一天,没有特殊的治疗,只就是维持他的人工血压,心率、维持呼吸、很多人,很多机器,为了一个没有质量的生命,你能猜一猜吗?每一天的最基本的花费是五六千,一个月就是十几万
她说我们原来只在三级甲、医院里面有ICU病房、现在在二线和三线城市里只要有条件的,大家都一窝蜂地上ICU病房。 为什么?“巨大的经济利益在里面。 ICU病房是非常非常赚钱的地方。 很多很多的病人可能就放弃了。 如果我们能把这一部分医疗资源,放到对疾病的防治、放到对于那些可治愈疾病的、那些充分的治疗上,那岂不是社会的福音。 ”
我也问过陈小鲁,可能有一些家庭,愿意让自己的亲人在ICU维持着,是因为维持一天的生存,他的待遇,工资都能保持,都可以让子女沾泽。 他想了一下,说:“我承认什么样的人都有,我也不会去评判别人,我只能强调我的选择,放弃是我的权利和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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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这期节目时,我与家人常常讨论“生前预嘱”,全都是自己的意愿很坚定,对对方却有犹豫
罗点点的团队里,有一位著名的医生,一直是尊严死的倡导者,但到了晚年,丈夫突然昏迷之后,“第一,她觉得她特别对不起他,你知道吗?第二,她就觉得每天她到那个ICU病房里面去,看着她爱人那样,拉拉他的手,摸摸他的脸,她就觉得她今天能过下去。 要不这样,她就不行。 我们说我们太能理解了,而且关于这件事情真的就说明你们两个人伉俪情深,对不对?”
她难过了一下,说“对不起”
爱也可以导致另一个选择,在协和,王奶奶说她最近说跟大夫说,如果她的老头儿再需要抢救,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我就说不做了,什么也不做了。 ”
我问怎么呢?她说:“做过来他更受罪,那电机是350瓦,多少瓦呀,那大铁的,往两肋打,就这么大岁数,哪受得了,把皮都烧焦了,那个人工呼吸那个也是,把那个年轻的都得压折了两三根,别说他这么大岁数了,受那么大罪干吗,你看这浑身烫的,乱七八糟的,确实瞅着受罪”
四年了,她知道这日子是怎么过去来。 她对孩子们交代了,也说自己如果遇到类似的事,让她顺顺当当地走吧
所以“选择与尊严”网站每年都会给所有注册“生前预嘱”的人发一封信,叮嘱他们温习一下当年签署的文件,可以随时调整自己的愿望:“我们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事到临头的时候,我们真的是要的是什么。 ”因为死亡和爱是太私人的事情
在对罗点点的采访中,有一段对答,它最终并没有剪进片子,事后我却常常想起
我问她:“那如果您最亲近的人跟你说,不,我不希望像你生前遗嘱那样,我就希望能够延长你的生命,我希望能摸着你的手,看着你的脸,那一天我就能过下去,那你会不会尊重他的意愿?
“那不行。 那坚决不行,那坚决不行,我不会因为他而改变我自己的意愿,我不会,到时候你自己去纠结吧,反正我这么说,对吧”
“你这么坚决吗?
“他纠结了,那是他的问题了,我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这个世界不属于我了,我自己觉得。 我不是那样的人。 ”
我问:“你会期望医生还按照你的意愿执行?不打算为了爱你的人活着?但你刚才难过的时候感觉也是一个很深情的人?”
“我自己认为,人只能够是在叙述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的时候,才会拥有把握,对没有发生的事情,我觉得千万不要做任何的这种情感上的允诺,每一个人要替自己负责,每一个人全都是一个自由的个体,一定要为自己负责,不能够,对不起。 不能够因为一句话来改变自己的初衷,不可以,完全不可以。 ”
人人有自己的生活经验和信条,谁也不必求同。 但她触动我的地方,是她唯一承认的只是人的自由意志,她只承认个体按照自身意愿独立做出的选择,而不能被挟持,哪怕是被爱挟持。 在忠于自己的前提下,人可以改变选择,任何改变都应该尊重。 我问她这些年动摇过吗?她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但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动摇,我真的不知道。 ”
“那么如果到那一天,您会怎么办呢?”
她哈哈大笑:“我去改我的生前预嘱,我会跟我的孙子说,你们只要有一分钱,你们就得留着,那边人我都不认识,你们这边人我认识,你们留着我。 那很可能。 ”
“如果有那样一个变化的话,会怎么看待您自己呢?”
她答完这一句,嘴边笑意久久不去“那我觉得我很自然,我很真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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