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太复杂了
一
有些在美国的中国人常笑美国人大脑简单,而一旦回到大陆或台湾,就又觉得自己大脑简单了。某个熟人曾对我说,老美很傻,如果中国人跟美国人一对一的玩一玩,老美肯定不是对手。最近他回大陆一趟,又有一番喟叹:在美国生活了几年,回去就象少了几根弦儿,反应迟钝,听不出话外音,摸不透人的心理。
中国人确实太复杂了,世情复杂,人心复杂,办事复杂。许多事情本来应该很简单,但在中国就变得很复杂了。譬如说谈生意,谈生意就是谈生意,但在中国通常是先设宴席,不醉不散。会喝酒的还算侥幸,不会喝酒的会被灌得人仰马翻。你说不会喝酒,对方就说你瞧不起他,于是得喝;你在酒醉中还残留一份理智,拒绝再喝,对方就说你没有诚意,于是得喝;你实在不能喝了,对方却还有许多高招,直到你酩酊大醉。酒到三更,席终人散,生意却是只字未谈。几天过后,被请的再设宴席,又是酒到三更,又是只字未谈生意。或许两场宴席能使你跨过人情大关,或许还有几场宴席要你奉陪,而后边的路还很漫长。倘若你天真地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都好办”或者“很快就办”而不采取送礼之类的手段,就很可能熬到你熬不下去的时候而不了了之。
十年前我在大陆的时候,对做人做事的复杂是深有领略的。无论做什么都得走后门,甚至买一张火车票都得寻找关系。察言观色,听话听音,说好话,陪笑脸,送礼物,这些都是人生必学必用的艺术。有一年母亲身体不好,来北京看病,我带她去求医。照理说看病就是去医院见医生,医生诊断了开药,如此而已。大陆人多医少,主治医生尤其难求,我因此一大早就去排队挂号。寒风飞雪中队伍绵延二三十米,尚未排到跟前,主治医生的号早已挂完。我自叹来得太晚,打算明日凌晨就来,却听人说来得再早也未必能够如愿,因为主治医生的号大都被有关系的人抢去了。即使挂上号,主治医生也未必就乐意给没关系的人仔细检查。回去给母亲一讲,母亲说不仔细看病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胡乱给病人开贵重的药。我听了枉然愤慨一番,医生却不能不找,只好紧急行动,四处求人,最后送礼再送礼,关系套关系再套关系,硬套到某某主治医生那里,才终于检查了一下母亲的身体。大概是关系套得太多,到医生跟前只剩下袅袅细线,而我对医生话里的微言深意又没能及时领悟,——没在医生给我母亲诊断前及时送礼,结果医生只是草草诊断了一下,一丝笑意也没舍得给我们。母亲千里远来,我为找关系奔波了三两日,而看病的整个过程只有三两分钟。尽管如此,母亲已有了几份安全感,她说这位医生总不至于胡乱开药吧!
中国父母教育孩子,常常说“要多长几个心眼”。一个心眼应付不了周围的人和事,两个三个也不够用,说话做事的时候要有许多个心眼灵活转动。据说现在大陆的女孩子找对象最忌讳老实的,如果你给她介绍某某人,说此人是个老实人,那就免谈吧!说诚实也不行,诚实就是老实,老实就是憨厚,憨厚就应付不了社会,就是无能。有些从大陆来美国生活多年的中国人,至今还是希望孩子要多长几个心眼。不久前我参加一个圣诞节聚会,就碰到这样一位。她轻锁愁眉,若有深忧,对我说她想让儿子到大陆生活一段时间。我以为她准备让儿子到大陆学汉语,立即表示赞成,不料她说:“我儿子在美国长大,太单纯了,真担心他将来应付不了复杂的人际关系,吃亏栽跟头。他到中国锻炼锻炼,能多长点儿心眼。”
我哑然无语,怅然黯然。
二
中国自古以来一直是群体社会,群体社会最注重人际关系。孔子那里很醒目的一个字是“仁”字,“仁”字的构成是“人”和“二”,意谓人与人相亲。人与人相亲当然是很理想的,人情味也的确是中国文化一个显眼的特征,但人与人的关系不可能只是相亲,人与人还会彼此猜忌,相争相斗,而后者比前者往往更现实。当社会动荡之时,当世风日下之时,人与人的关系就更险恶了。
中国人常讲“做人”,所谓“做人”一是指要有道德,一是指要会处理人际关系。而这两方面检验的标准,与其说取决于儒家的教义,不如说取决于当时社会群体的道德评判和价值评判。从前的中国人很少不是为众人的眼光而生活,今天能跳出大众眼光的也不多。儒家注重道德教化,在平民百姓那里简化成一个善。如果讲真、善、美,中国人是以善为美的,善与不善就是是与非,因此中国人的是是非非特别多,几乎无时无地无人无事不涉及是与非。是非因时代因社会而异,也因人而异,所以要符合道德的标准,最终还是要经得起大众眼光的挑剔,于是一言一行都有人指指点点,一笑一颦都得小心翼翼。仅仅如此还远为不够,还要随时注意与周围人处理好关系。一个人要落得好名声,这一点甚至更重要。《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和袭人是那个时代的道德完人, 更是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绝顶高手。贾府上下数百人,本来关系复杂,是非颇多,但她们特别会做人,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因此从主子到丫环媳妇都对她们交口赞誉。其实,真正的道德完人是没有的。宝钗和袭人为时人所称,我们后人透过曹雪芹冷静而真实的笔墨却不难看到美人的污点、完人的缺陷。薛宝钗是“山中高士晶莹雪”,似乎无瑕可挑,但这“雪”未免有冷的一面。宝玉挑逗王夫人的贴身丫环金钏,王夫人将怒气都撒到金钏身上,致使金钏投井自尽。当此之时,宝钗只想着宽慰王夫人,讨王夫人欢喜。她先说金钏并非赌气投井,多半是失脚掉下去的,又说金钏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最后说“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主仆之情了。”一个十多岁的少女,如此地会“做人”,让我们后世读者不由得要打几个寒噤。至于袭人,则是那个时代完美的奴才。金钏跳井宝玉挨打之后,她在王夫人面前极尽忠言,用心之良苦可比古之忠臣,而做人之技巧和说话之婉转简直是炉火纯青。她和王夫人只说了一席话,竟然就让平素不苟言笑的王夫人感爱不尽,冲着她喊了三次“我的儿”,言明了要把宝玉交给她。于是袭人就做了准姨娘,每月的“薪水”翻了两倍有余。与宝钗和袭人相比,黛玉和晴雯做人的本领可就差得太多了,因此在众人眼里的形象也差得多。宝钗在贾府应付自如,黛玉却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袭人大受王夫人赏识,晴雯却在接连数日一粒米不曾沾牙的情形下被王夫人赶了出去,贫病而死。
会做人与不会做人,区别竟是如此之大,难怪中国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学会做人。
做人复杂,做官更复杂。中国数千年都是官本位,做官才有前途,因此官场文化十分的发达。做人要懂得八面玲珑,做官更要懂得笼络人心。刘备的智慧远不如诸葛亮,武艺远不如关云长,但他有本事让他们誓死效忠,鞠躬尽瘁;宋江的武艺在梁山泊一百零八将中不足道也,但他能让那些好汉们一见到他就拜倒在地,所以他坐头把交椅。刘备和宋江毕竟是小说家极力要推崇的英雄人物,我们对于他们领袖群雄的技巧只能看到笼络人心的一面;而官场上真实的人物,就不知要比他们复杂多少了,所以中国人一谈到官场就想起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这类词汇。虽然没人把官场上的种种手段一一整理出来,但这许多手段在历史故事里是俯拾即是的。中国的历史书多写权力斗争,虽然历史学家并非希望后来的权贵比从前的更加诡诈,但客观上却使那些工于心计的官场人物读出了权力斗争的真经。当然更丰富的真经是从官场上学来的,官场有如大染缸,官场文化有如千年的咸菜缸,染一染,腌一腌,就成了官场的精灵;而不愿同流合污还想着出淤泥不染的,就只能感时伤怀,不胜苦恼了。李白才情过人而胸怀大志,但他不懂做官的诀窍,且又狂放不羁,因此不仅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且惹出一身是非,饱受谗言之苦。他仰天长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的朋友杜甫也为他大抱不平:“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如果说李白的仕途蹭蹬与他本人的狂放性格大有关系的话,那么像杜甫这样的谦谦君子和道德圣人,应该不至于仕途艰难;但事实上杜甫一生更潦倒,更无奈。因为他的官场意识只怕比李白还有不及。明代的袁宏道二十多岁时在吴县做过一段时间的县令,初尝冠带滋味,痛苦不堪。他说:“作吴令,无复人理,几不知有昏朝寒暑矣。何也,钱谷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风影,过客积如蚊虫,官长尊如阎罗。以故七尺之躯,疲于奔命;十围之腰,绵于弱柳。”又说:“迎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官场如此险恶庸俗,一个疏放惯了的人要在其中适应下来,岂能不扭曲了自己?
不过,世上有种人是天生下来就适合做官的。这种人可能在许多方面都毫无才情,但对付人颇有一套,官场上如鱼得水,是做官的天才。汉朝有个庸人叫石奋,他的儿子们也没什么才华,但万家父子个个身居朝廷高官,食禄至二千石,所以汉景帝把万奋呼作“万石君”。司马迁在《史记》中特意为万家父子作传,实在是意味深长。这个万石君,原是汉高祖刘邦的一个小吏,但“恭谨无与比”。有才华的人通常最受不了“官长尊如阎罗”,“迎上官则奴”,而这毫无才华的石奋最懂得做奴才的奥妙。他经过宫门要步行,见了皇帝乘坐过的车马要行礼,皇帝赐他点儿食物,他即使人在家里也要匍匐在地下吃。石奋以恭谨之名博得皇帝的欢心,官运亨通,他的儿子们深知其中奥妙,于是也紫气东来。长子石建在朝中作郎中令,有一次他书奏皇上,皇帝阅后发还,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奏章上“马”字少写了一笔,惶然大呼:“误书!马字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谴死矣!”皇帝并未看出他的笔误,他还要装得这般惶恐,无非是为了博取恭谨之名。石奋的小儿子石庆身为太仆,陪侍武帝外出,武帝问他几匹马驾车,石庆以马鞭逐一数马,举手报告说:“六马”。石氏父子的恭谨看似蠢笨,其实他们城府很深,最懂得赢得皇帝的好感和信任,因此也抓住了朝中做官的要诀。与朝中臣子相处,他们也特别会装愚守拙,最是圆滑不过。石建在皇帝面前议论朝政时要避开周围人再放开话说,而当众廷议时就不说话了,“如不能言者”。石庆做了九年宰相,却把朝政一概推诿给桑弘羊等人,自己凡事都不置可否,“醇谨而已”。
还好,以“恭谨”来博取功名而心怀机巧的石氏父子虽然可笑可厌,却算不得大奸大恶之辈。历史上又有多少人物,无德无才,却偏偏善于玩人整人,兴风作浪。时代和社会最好别给这种人提供生存的土壤,我辈最好别碰到这种人,否则,纵然多长三百个心眼也对付不了。
三
一直忘不了一件小事。几年前十多位大陆来的朋友在旧金山聚会,正谈得高兴,忽然从窗外飞进来一只苍蝇。有人拿起一份旧报纸,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要给苍蝇一个猝不及防。主人找来苍蝇拍,推贻d他说:“没必要费这么大功夫。美国的苍蝇,笨得很嘛!”为了告诉我们大家美国的苍蝇有多么笨,他把苍蝇拍慢慢地按下去,按死了苍蝇。大家纷纷称奇,然后说美国的苍蝇果然笨得要命。
大家都说美国的苍蝇笨,显然是因为中国的苍蝇聪明。然而中国的苍蝇之所以聪明,却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卫生运动和卫生检查,硬是在喊打声中练成了精灵。人和动物一样,都得在环境中生存。中国人的复杂,是在环境中训练出来的。一次次革命和运动都是人与人之间的较量,让人很难单纯。尤其是席卷一切的文化大革命,无人能够躲避,揭发、批斗、洗脑,甚至朋友之间也要层层设防,夫妻之间也不敢敞开肺腑。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中你还那么单纯,轻则吃亏受气,重则丢掉性命。假使美国人处在这种环境,同样也无法单纯,就像在中国小摊上买东西就得学会讨价还价一样,—当然,这其中的学问要比小摊讨价复杂得多。文革过后,中国人无所信仰,旧的尽皆砸烂,新的尚未建立,随后又是一波一波的商品经济大潮。干涸的大地亟待商品大潮,而这大潮在爆发的初期阶段难免要夹泥沙而俱下,人在突如其来的商品大潮面前也难免眼花缭乱,于是又开始另一种疯狂。到小摊上采购你得多长心眼,新鞋子也许会连底掉下,化妆品也许会伤人皮肤,更有那假酒损人健康,假药害人性命;有人找你谈生意,你得多长心眼,他可能是空手套白狼,他可能看到一点甜头就跟你翻脸,他可能是信誓旦旦义冲云天的样子但丝毫不履行诺言,他可能给你签下了合同但合同形同废纸。
许多事归根结底,都与社会机制大有关系。中国这二十年来虽然变化多多,但法律机制和民主机制远未健全,基本上还是人治的社会。在人治的社会里,人靠人、人玩人、人整人之类的现象是很普遍而寻常的。平民百姓有了法律纠纷,与其说诉诸法律,不如说寻找关系,为此而复杂地动用复杂的关系网。乃至房子、薪水和孩子上学这样日常生活中的问题,都得动用关系网。当官的升官主要靠上司的赏识,于是要揣摩上司复杂的心理,逢迎拍马和请客送礼之类的传统老戏愈演愈精,同时要与周围人同室操戈窝里争斗。人生短短,而我们中国人常常要把经历用于应酬人、戒备人、对付人,岂不哀哉!
也许有人觉得在中国做人并不复杂。想办事不复杂,送礼就行;想与上司处理好关系不复杂,巴结就行;想升官也不难,花钱就行。这就是复杂中的简单,你觉得简单它就简单。就像在大陆或者台湾开车,看起来异常混乱,毫无规则,惊险万分,但你如果胡乱开惯了,那也不见得就复杂,混乱中自有游戏规则。而你如果处处严守交通规则,那才说不定要出事,那才是行不通。
真有人对我作如是说的话,我就只能无言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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