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言:荒唐岁月的荒唐事
读到中国作家冯骥才的一篇文章,忆及文革荒唐岁月一段真实故事。
1973年,冯骥才是解放军某部一个宣传干事,在鲁西南地区“支左”。一天,有个人找到他,就给他下跪磕头,请求冯为他伸冤。因为此人知道冯骥才是读书人,有可能弄清这桩冤案。
此人姓李,原是一个小学老师。1965年时因“污蔑丑化领袖罪”判刑八年,刚刑满释放。但他认为这是冤案。因他入狱,导致妻子、儿子惨死,家破人亡。
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李老师在上课时喜欢随意发挥,也善于讲故事。学生们都喜欢听他的课。1965年是文革前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已搞得轰轰烈烈。有位教师向学校反映,一次他听李老师讲课,说毛主席当年在浏阳被白军追得趴在水沟里藏身,这是赤裸裸诬蔑毛主席。伟大领袖怎么会被敌人追得趴在田间水沟里藏身?这是故意歪曲毛主席的伟大形象!学校马上展开调查,翻遍学生们的书本,查看听课记录。终于在一个学生的语文作业里找到当时听这故事时记下的一行字:"毛主席藏身水沟,摆脱敌人尾追的机警故事。"
这一下证据确凿,是个"特大现行反革命案"。县公安局来人把他抓捕,说他犯“污蔑伟大领袖”罪。他当然不服,认为这是为了说明毛主席聪明机警,而且这故事是他从书上看到的。公安局叫他说出是哪本书,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没有根据,就是他编的,这是抵赖和顽抗!很快,判他八年徒刑,打入监狱。
他的新婚妻子,已怀孕七个月。妻子是个文盲,但她相信丈夫是清白无辜的。就跑到县里喊冤叫屈。县领导说:"你去找,只要你找到这证据,我们就放人!"
乡下女人心实,把这话揣在肚子里。为了救出丈夫,她于是开始了艰难的找寻证据历程。她以收破烂捡废纸为生,到处收寻字纸、旧书。这时,"文革"已经开始,县城的小书店里除去毛主席著作,别的书全没有;图书馆也封闭了。这女人就到处去找,找有印字的纸。她不识字,拾到纸便请亲友或小学生给她念,听听有没有那故事。她一个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妇女,没文化,哪知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书,文字里究竟都是些什么。
有人劝她:"你靠拣纸,哪能拣到那故事,你又不认字,天底下那么多带字的纸,你哪能都拾来?"可谁也说不动这女人,她依然天天提个破篮子在街上拾。只要发现一块带字的纸,就如获至宝。甚至连在茅房发现一张有字的纸也拣出来,涮干净叫人看。天天拾,天天求人念,天天找不着。天天早上的希望在晚间破灭,但她从不灰心。坚信早晚有一天能找到这个故事。时间长了,就变得精神失常,有点疯疯癫癫了。
一年到头,春夏秋冬,雨雪风寒,她从没有停过一天。孩子小时,她背着孩子拾;孩子大了,她领着孩子拾。但心诚未必能感动苍天。她整整拾了七八年纸,可就在她丈夫刑满前半年的一天夜里,灶膛里的火,引着了她堆满屋角的废纸,着了大火。这女人和孩子活活被烧死了。
但出狱后的李老师这回找到冯骥才算是找对人了。冯骥才看过这故事,而且记得是那本书。当时“支左”部队还是很有权威的。冯骥才在县革委会上将问题提出,又坐车赶回部队驻地找到那本书。
这是一本革命回忆录,文革前解放军文艺社出版,书名叫作《秋收起义和我军初创时期》。打开书,其中一篇就是这个故事《浏阳遇险》,作者是谢觉哉。写的是毛泽东在一次赴江西根据地途中,路经浏阳,为了摆脱白军追赶,机警地藏身水沟而安然脱险的一段往事。当时县革委的头头们看着这书都怔住了,没话。只有一个自言自语说:"怎么谢老会写这篇东西?”
李老师的冤案得到了平反。但家破了,妻子儿子死了。还有他自己惨痛的八年经历,那生不如死的噩梦般的苦难。
看了这篇故事,使我想起我自己经历过的一件事。也是在那个荒唐的年代。
1968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清理阶级队伍”。毛泽东发出最新指示:专政是群众的专政。各地都传出有些“阶级敌人”被“专政(打死)”的消息。
这一天,我因事路过一个小镇,见街头宣传布告栏上张贴着几张海报,一群人在围着观看。我也挤上前去看看。原来,这是邻近村庄大队“革命委员会”贴出的杀人布告。这布告就是一张张大开的白纸用毛笔抄写,布告上面的几个名字被用红笔打了很大的叉叉,表明这些人都已被“专政”(处决)。
从人们的议论中,知道这些“阶级敌人”都是被群众用木棒、扁担、锄头柄活活打死的。观看布告的人脸上表情都很紧张。人们既害怕,又好奇,能看出他们内心都充满恐惧,但仍然忍不住诱惑。这跟鲁迅笔下那些围观杀头的民众无异。
我的心情也很复杂。以我的年纪,我已知道这些事与我的家庭并非毫无关系。家庭出身不很好,父亲在单位又因历史问题被揪斗,这样的灾难说不定随时会降临到我们家里。事实上当时许许多多的家庭都生活在极度恐惧之中。所以我对这种布告看得很仔细。而且往往看得心惊肉跳。
这种布告的形式,大体是前面一条“最高指示”,例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或“专政是群众的专政”,等等。下面是阶级敌人的名字,后面列举了他们的罪状。然后是经大队“革命委员会”、“贫下中农小组”批准,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凡是名字打了红叉叉,都已被处死。
突然,布告中一行字让我心里咯噔一下。那是一个名字叫周湘群的“地主狗仔子”,20多岁。他的主要罪状,首列第一条的,是“鼓吹唯生产力论,污蔑无产阶级革命”。证据是,周犯在他的日记本中写道:“革命加生产即能解决吃饭问题。”
正是这一句话,让我吃惊得差点叫出声来。我隐约记得,我在《毛泽东选集》里看到过这句话。这是毛主席说的啊,怎么成了反革命言论?我当时的直觉是,这些村干部们没有读过毛选中这篇文章,不知道这是毛主席说过的话。
但这个“地主狗仔子”为什么不会给自己辩白呢?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犯了跟前面故事中的李老师同样“错误”,他自己不记得这话是在哪一本书里看到的。
那个时代的小青年,都喜欢买个日记本,在里面抄写一些格言之类,就是现在的什么“励志”语言那类东西。我自己也有这样一个笔记本,记得也抄录有苏联作家奥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名句:“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应该为碌碌无为而悔恨……”这日记本在文革到来时就被我烧掉了。文革中许多人出事都是因为日记本。日记本成为祸根,它不知让多少人锒铛入狱,多少人被打被斗,甚至赔上生命。
事情经过都能推理出来。在抄家中,抄出来这本笔记本,干部们从中找到了这句“反革命言论”。奇怪的是,文革已经进行两年多了,这个叫周湘群的地主儿子为何没有烧毁他的笔记本?只能这样解释:他认为他记的东西都是“正能量”,里面肯定也记下许多当时政治正确的东西。而且,文革两年来他们家应该不止一次被抄过,这个笔记本都没有发现问题。但这一次,被有些“政治觉悟高”的人硬是从鸡蛋里找出骨头来。这就要了他的命。除了这条重罪,其余几条“罪状”都属鸡毛蒜皮,无关痛痒的,例如“出勤不出力”、“对现实不满”等等。
我当时确实有种冲动,想找到他们大队革委会负责人,告诉他们这句话是毛主席说的,不是反动言论!从而还周湘群一个清白。但等我冷静下来,权衡再三,还是没有去找他们。因为,一是人已经死了,已经不能救活;二是我自己也不能说出这些话在毛泽东选集里面第几卷、哪一篇文章里,万一找不到呢?
三是我们家出身不好,他们完全可以构陷我为反革命翻案,加个罪名弄死我(这在当时做起来很容易)。还有,将毛主席的话说成反革命言论,这在当时也可以是死罪,弄不好会有人再为此而死。
事后乡间有人传闻,杀死这个地主仔时,很是费事,因他年轻,又身强力壮,特经打,木棒都打断好几条,最后,头、脸都打得稀巴烂,等等。
这种杀人风气在全国蔓延。我们公社、大队也杀了一批“阶级敌人”。从文革结束后的有关资料看到,湖南道县在这一年共杀死4519人,其中包括地主、富农及他们的子女、亲属。但文革中全国到底有多少人被杀害,至今无人知道。
为此,我心里一直负疚,因为我的怯懦,没有去为死者证一清白。几十年来,这件事每常想起,心里都觉有种重压,难于纾解。文革结束后,按理他也已被平反。但人死如灰飞烟灭,对他来说,这些都没有多少意义了。
此后,我的生活也发生许多变化,上大学,工作,出国,奔波忙碌。竟也没有功夫再去翻阅《毛泽东选集》,去查找那句话的出处。今天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才在google上查了下(在网络时代,这变得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这句话出自《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第1511、1512页,文章题目是《唯心历史观的破产》。
毛泽东的原话是:“革命加生产即能解决吃饭问题乃客观真理。”
这些荒唐岁月里的荒唐事,现在的人们多不会相信。近年来文革幽灵不散,又有些人在为文革翻案,一些鼓吹阶级斗争的言论、文章也出现在主流报刊上。如果中国人连如此悲惨的灾难也忘记,如此深刻的教训也不能记取,那只能让人无话可说了。杜牧在《阿房宫赋》中有段话:“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中华民族的历史,难道真的要这样轮回吗?
相关推荐
最新杂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