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他遇见了被他砍头的人
膝州有个展神刀,30岁,是个行刑刽子手。
展神刀混出名声靠三件宝:神刀,铁腕儿,还有那双眼睛。说他那把刀,寒光闪闪,刀背薄极,其锋利可以干削人的毛发,逢上大规模的杀人场面,展神刀不必像其他县府那样安排一大帮刽子手,而是只他一个,囚犯一字儿跪定,追魂炮响过,他便刷刷刷一气儿将所有的脑袋削下,那把神刀不沾血不卷刃,常赢得炸雷般的喝好声。
第二件宝是他的铁腕儿,练得相当壮实,手臂平伸,肘处担在树杈上,这时一个彪形大汉噌地跃上去抓住他的手掌,双腿悬空。这么大的冲力,而展神刀的胳膊可以纹丝不动!杀人时,人犯跪好,他不必像一般刽子手那样,将刀半空中抡圆,借惯力剁下人头。
展神刀行刑,刀尖朝上,刀背贴肩立在胸前,追魂炮响过,只见血光一闪,他的手腕处稍一哆嗦,脑袋是削下来的,杀十个八个犯人,只是手腕翻抖,并不见他高举那把神刀。有人试着像他那样削萝卜,刀也在萝卜中夹住,没那么大的力气呀。于是,展神刀又赢得了神腕之美称。
第三件是他那双眼,他善观察。人有高矮胖瘦之分,脖子也不一样的,从脑后贴脖处骨头间有缝隙,找准了这地方,格外省刀省力。人犯押上来,从何处下刀,展神刀心中早有了底谱儿,更有一件,这砍头既要把犯人杀死,最好不能把脑袋剁下,要让他只剩一层皮连在脖子上,否则,一次杀好多人,脑袋轱辘辘满地乱滚,死主收尸时,满地血葫芦脑袋沾着泥巴,教他们如何相认?
展神刀寡言少语,没朋友。这只能怪他那双眼,无论跟谁结识,他必要先端详人家的脖子,心想,此人若是论斩刑,该从哪里下刀最合适。久了,他这嗜好传开来去,大凡正常主儿,哪有往砍头的茬上寻思的?本来遇上个刽子手心里犯忌,再吃他一瞄,越发地毛骨悚然,谁还肯同他热乎亲近?展神刀便索性独往独来,老婆也不讨。
这天,铺天盖地的大雪。展神刀又亮了一番身手,完活后,官衙里有赏银下来,照例跟一班衙役吃酒作乐,喝醉了,他这人又犟得,一定不许人搀送,他自己踉踉跄跄朝自己家摸去,酒醉眼花,一失足摔倒在地,就着劲儿睡去。
展神刀醒来,已是鸡叫时分,发现自己躺在又香又软的被褥里,烛影闪跳,一位30岁的男人就坐在凳儿上守着,盼他醒来。展神刀仔细回想昨夜的情景,知道是碰上了救星,不然他该在雪地里冻死啦。急忙要爬起来道谢,左肘钻心地疼,原来摔了那跤时,把骨头跌折了。
救命的汉子好像晓得他口干舌燥,立刻就捧来一盏香茶,慢慢地扶起神刀,让他徐徐喝下,道:“莫动那胳膊,兄弟。夜里听狗叫声有异,知道是哪路的朋友出了什么事啦,就提了灯笼看去,果然见你睡在雪里,血透袄袖,你喝得真是太多啦。胳膊是你挣饭的家什么,马虎不得,我连夜替你包扎,所幸家中有祖传的接骨圣丹,此臂该当不废呀。我也无妻眷,你安心在这儿静养,不必见外。”
展神刀认出来了,这是城西当铺的宋掌柜,与他见面时也不过点点头就过去,这等交情,怎么就承他救了的呢。心里这么想,两眼就不由自主地盯着宋掌柜的脖子发呆。宋掌柜笑笑:“似我这颗头颅,你可看准了,日后真劳动贤弟神刀,尽量让我少遭些罪。”
展神刀腾地红了脸,一个劲谢罪不止:“我这熊毛病,恩人莫说这不吉利的话。”宋掌柜道:“这有什么?人之生死在劫由命,老话说:‘阎王召你三更去,谁敢留尔到五更?’端详几眼脖子,当真就掉脑袋?你只管放心看来,我不计较就是。”
展神刀心里暗暗叫出一个“好”字,此人超凡脱俗,自己难怪少朋寡友,闯荡半生,何曾遇见过这等高人!
就这样,展神刀在宋掌柜的家中住下来,多亏他精心伺候,又赖那祖传圣丹,展神刀那条断臂康复如初,半点残疾未曾留下。展神刀十分感激宋掌柜救他,更敬他心胸豁达,不厌他相脖子之忌,两人很谈得拢。
闲下来,展神刀就提点卤肉去宋家,宋掌柜日子殷实,更拿出美酒佳肴款待。两人喝酒下棋掷骰子,好得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展神刀说:“我光棍一条,无兄无弟,就认你个亲哥哥。”说着,任他宋掌柜百般谦让,他是趴到地下就叩头。
展神刀与宋掌柜为兄弟后又相好了一年,忽听说这一带破了一桩江洋大盗案,盗贼首领竟是他那结拜的哥哥宋掌柜!这边宋掌柜不用动刑,已在公堂上画了供,待展神刀听确切了原由时,哥哥已打入死牢,案子上报省城,只待批文下来,秋后斩决了。
展神刀大惊:宋哥哥是个本本份份的生意人,谈吐文雅,行为超俗,若论喝酒打算盘在行,瞅那10个手指春葱样地白嫩,筷子都撅不折两双,怎能干那火明执仗,或蹿房越脊的盗贼勾当?其中必有冤情。他衙门里自然透熟,备上酒菜,去大牢里探望宋掌柜,定是有人诬陷,致使屈打成招,他要去省城去京城鸣冤叫屈,替哥哥争回这口气来。
谁知一见面,宋掌柜头句话就道:“兄弟,事情半点儿不假,近几年来附近州县官府及大户失窃的银子跟我有关,怨不得旁人的。”
展神刀说:“不对,你怎有这等大本事?”
宋掌柜微微一笑:“兄弟,你万不可坏了哥哥的大事。连官府都指定我是贼了。你为什么要抠根问底的?实话相告,切勿外泄:我死有余辜的。这当铺本身就是一个贼窝,众多大盗得手后,都在当铺内窝赃,待风平浪静了,才陆续运出城去,我这边一招供,弟兄们都平安地换了山头,只此一条,虽不染指撬门破锁,死罪也够了。你不知道那些强盗干的是什么大事业。我不说也罢。喝酒!”
展神刀说:“我不管盗贼不盗贼,我只是不能没了哥哥。”
“说傻孩子话。”宋掌柜又笑笑,“我不拿命,就有更多更多的人拿命,你懂么?我命已在劫难逃,绝无悔意,斩决那天,贤弟万不可手软,活做得麻利一点儿,也是为兄的福啦。”
“不”,展神刀咬牙攥拳,“有谁杀的,也轮不到小弟名下,纵使救不了哥哥的命,我却不肯亲手杀哥哥。”
“又是傻孩子话了。”宋掌柜说:“一个理儿,我不死,会有更多的人丧命,这样值;你不动手,别人照样动手,我反遭不少罪,你说呢?”
展神刀就抱住宋掌柜的脖子,直哭到天明,然后,便肿着两眼,极认真地打量哥哥的脖子。
杀宋掌柜那天,火辣辣的日头,天上没一丝儿云,听说处决江洋大盗,老百姓像过节观灯听戏,把个法场挤得风丝儿进不来。这次只斩宋掌柜一人,展神刀披红挂花,先跪地敬哥哥一杯酒。
“兄弟,方才游街,该吃该喝的都足了,”宋掌柜饮下这最后一盅酒,“你记住,万不可分神手软,我在阴间等你百年后相聚……”
追魂炮响。展神刀操刀在手,用刀背架在宋掌柜后项上略一磕,死囚下意识地一挺脖子,他喊了声:“哥,你快走!”手腕儿一抖,一颗头便耷拉在宋掌柜胸前,半晌,血涌如泉,尸身仆地,展神刀也哭昏过去。
宋掌柜死后,展神刀买了棺木厚葬。从此,他脾气更坏,每日里只盼多杀几个人。可小小膝州,哪有这么多人可杀?心里烦闷,几乎生出病来。三五年后,想哥想得厉害,怎么咂巴,哥哥还是死在他的手里,他干脆用白布把那把快刀裹了,背在身后,像个没头苍蝇,漫无目的地向城南走去。
展神刀也不知走了多少天,来到安徽巢湖地。见这一小镇热闹整洁,真像梦中他常去的那地方,又见竹丛中有一小小酒家,简直就如同先前曾来过一般,不由就信步走进去,拣一张桌子坐下。
刚坐定,珠帘儿挑开,店掌柜走出,展神刀立时直了眼。这不是宋哥哥么?但宋哥哥却分明让他杀死又厚葬了呀?正狐疑,店掌柜抢一步扑上来:“兄弟,我的好兄弟!这几年想得我苦死了也!”
当真是宋掌柜!于是,呼酒叫菜,哥儿俩从正午喝到天黑,掌上灯,又从天黑喝到天明。叫来嫂嫂,怀抱侄儿,展神刀如痴如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他就问:“哥呀,你莫非会分身法?那天小弟杀的是哪个?”
宋掌柜道:“什么分身法!我什么也不会。那天听你喊一声让我快走,我就跳起来,拼命挤出人群,不敢回头呵,怕官府再抓我回去。我一直跑到这地方,娶了你嫂子,又生了儿子。想你呵,这几年,可又不敢去看你,兄弟,你怎么发呆?”
展神刀说:“不对呀,那天行刑后,我把哥哥的尸体厚葬,我还守了35天的墓,一二三加五的柏木棺材,怎么会错?”他从身旁凳子取过白布,抖落开来,亮出那把刀:“哥,你看,这刀还在……”
只听宋掌柜哈哈大笑:“兄弟,你有快刀,我会缩脖呀。那天听得你一声吼,我自己觉得是死定了,所以先死在你刀前头啦。你痛为兄也是花了眼,其实只砍到喉管,并不曾断得,待为兄哗啦倒地时,你便以为我没了。把生死放在度外的人无所谓生死呀。至于出殡,那就小菜一碟啦,我们敢打劫官府,什么能人没有?换出来个我还不容易。你看——”
他伸过脖子,果然有厚厚的多半圈紫疤,如同一个圆箍儿套在脖子上:“官府靠杀是挡不住丢东西的,包括人头。你的刀快,被他借了去,总共才杀得几个?而我们只是把他们的头寄在项上……”
展神刀瞅着他那把刀老半天,叹了口气:“我只认刀快,不认脖子好坏,刀再快,这双眼白长了,再说也是条走狗。小弟洗手不干啦。”不管宋掌柜苦苦劝他“你不杀还有杀的,罪不在你”,他还是把那刀埋了。
从此谁也不知道展神刀哪里去啦。至于他遇见宋掌柜的事是怎么传开来的,反正有知道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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