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斩 年轻的气势|新京报x乐队的夏天
乐队成员从左至右:贝斯/元帅、主唱/酸、吉他/文件夹。超级斩供图
在超级斩身上看不到中国摇滚乐的常规叙事,清苦生活和无人问津只被他们看作游戏的关卡,一次次练习终会成功通过,在现实面前,他们从来没有悲壮的理想主义抒情,反倒在野蛮生长的同时,始终保持着圈地自萌的快乐和自由。就像他们的现场演出,热情和投入都格外简单纯粹,有一种天然的感染力,连愤怒都显得干干净净。
少年与热血
参加《乐队的夏天》(以下简称《乐夏》)录制之初,超级斩乐队搜索名单上其他乐队的微博,发现参演乐队里有粉丝数过百万的,最少的也有五千多,他们自己只有三千零几个粉丝,吉他手文件夹自嘲,我们是《乐夏》最“小众”的乐队。
名单上的乐队,超级斩很多都不熟悉,甚至是第一次听说,同样,很多人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们。超级斩定义自己的音乐为宅核或者二次元核,是以动漫、热血和梦想为主题的重型音乐。乐队成立了四年半,其中用了三年时间让别人接受他们的风格。文件夹回忆,刚开始的时候,喜欢二次元的人嫌他们的音乐太重,喜欢重型音乐的人又觉得他们不伦不类。即使乐队诞生在被称作“核都”(核音乐)的广州,他们也是相对异类的存在。
参加《乐夏》多少有幸运的成分,《乐夏》导演之前联系过他们,作为备选,后来乐队参加乐夏巡星比赛,入围了在北京的总决赛,《乐夏》导演看完他们的现场表演后,正式向他们发出了邀请。
超级斩并不被看好,被很多人认定会“一轮游”。文件夹自己也分析了乐队在节目里的前景,他们相比成熟乐队没有任何知名度;技术上都是半路出家,没有办法与职业乐手和学院派比;乐队经历也不够丰富所以话题性同样欠缺,他们可以依靠的,只是对自己音乐的喜爱和信任。主唱酸认真地补充,超级斩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平凡的奇迹,“其实我们代表了很多年轻乐队的现状,如果超级斩可以站上这个舞台,就背负了一种希望。我们想告诉大家,就是这么小这么平凡的乐队,只要做得够好,就有机会登上这个舞台发出光芒,这是我们行动力的来源”。
标志性的乐队手势,是在录制前一天设计出来的,因为进入乐队等候区时需要介绍自己,乐队觉得虽然自己一无所有,但要表现出年轻的气势。酸记得乐队介绍完自己,打出了乐队手势后,等候区的乐队们安静了几秒钟,随即一片欢呼。
乐队手势。超级斩供图
气势是超级斩的关键词。成立乐队之前,文件夹向主唱酸和贝斯手元帅推荐了日本动画《天元突破》,动画讲述被困于地表之下的人类,渐渐习惯了暗无天日的生活,几个少年不甘于现状,总想去看看地上的世界,过程中受到各种阻碍。少年们偶然得到了一部机器人,机器人的燃料源自驾驶者的气势,气势越大,机器人的能力越强。几个人看完动画又聊了一次,彼此都喜欢动画里的中二和热血,那是可以打动他们的故事。后来,文件夹提出做乐队的想法,大家一拍即合。动画里依靠气势从地下走到地上的少年,也成了乐队的精神榜样。
乐队三个人原是广州工业大学的校友,同属一个音乐社团,文件夹在音乐社团教吉他,酸和元帅都是吉他学员。酸在大学里做过一支朋克乐队,担任主唱和吉他手,只有过一次演出,由于台上过于紧张,效果器没有踩到,成了“车祸现场”,刚好路过的文件夹听到酸的演唱,记住了这个声音,列入了自己的乐队计划。后来超级斩成立,要做需要大量嘶吼的核音乐,还没学会核嗓的酸做了主唱,还不会弹贝斯的元帅做了贝斯手。选择这种音乐风格多少也与动漫有关系,文件夹第一次看动漫《死亡笔记》时,听到极限荷尔蒙乐队演奏的主题曲《What ’s up,people?!》,被彻底震撼,“完全颠覆了我对音乐的看法”。这首歌如今仍然会让乐队兴奋,采访时,文件夹哼奏着吉他部分,前奏结束,酸很自然地嘶吼出旋律。
元帅认为乐队的默契源自信任,这是超级斩走到今天的基础,“文件夹找我们做乐队并不是因为我们厉害,酸弹了四年吉他,我也是吉他手,直到我们做乐队时少了贝斯手,我不会贝斯,不会唱歌,不会创作,什么都不会,酸也是,但我们就是(互相)相信”。除了演奏,编曲和录音也靠乐队成员一点点摸索,文件夹说,“做乐队遇到了很多问题,技术问题被解决掉,乐队也就成长起来了,一起做音乐,重要的是志同道合”。在《乐夏》录制过程中,酸也发现了乐队的优势,“我们乐队没有什么分歧,很多事情都是飞快地就做出了决定,可能我们的世界观太相近了,平时也一起追番什么的,所以在各方面上都特别默契”。超级斩乐队本来是四人阵容,由于鼓手在国外留学,之前很多演出,还有这一季《乐夏》录制都是邀请客串乐手帮忙,他们没有更换鼓手的想法,乐队会一直给鼓手留着位置,这是动漫教会他们对待友情的态度。
超级斩的演出现场会有一些应援动作,需要歌迷一起参与。这种现场互动方式盛行于日本,从湘南乃风的旋转毛巾,到babyMetal的卡哇伊体操,在风格型的乐队现场,这种互动的效果会更加强烈。应援动作通常靠MV和演出视频传播,超级斩没有拍过MV,演出视频也都是片段式呈现,他们的乐迷是在一次次现场演出中学会了这些互动,元帅说,乐队最近一次livehouse专场来了三百多人,有三分之二可以跟上他们的动作。这些大多是被乐队称为初代目的乐迷,酸说自己从他们身上感受到做乐队的幸运,乐迷的支持甚至让她觉得超级斩是一支养成系的重型乐队,“得知我们参加《乐夏》后,好多初代目乐迷激动到哭,他们比我们自己还高兴,觉得我们终于出人头地了”。
超级斩过往演出。乐队供图
酸记得乐队成立不久,被邀请参加广州的高校巡演,有人连续两场站在最前排跟着音乐pogo,演出完,乐迷拿着乐队周边找到酸说,你们的音乐太棒了,可不可以给他签个名,他是特意从长沙赶过来追现场的,“那是2016年,我们刚成立,我们都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我们这个乐队的,而且这个演出是在大学里,没有什么宣传”,几年后,乐队巡演到了长沙,这个乐迷早早预订了现场,却忽然生病住院,晚上演出的时候,酸发现乐迷带着吊瓶来到了现场,仍然站在第一排,身边的朋友整场帮他举着吊瓶。“他就一直特别支持我们,这些年我们自己出唱片,出周边在微店里卖,永远都是他第一个下单,所有的购买记录第一个名字都是他”,文件夹说。
再后来,这个乐迷在长沙作为贝斯手组建了自己的乐队,乐队主唱参加了电视音乐节目,成了明星学员,带火了乐队,但乐迷贝斯手还是像过去一样支持超级斩,希望他们如果再去长沙演出,找自己的乐队暖场。“他们比我们火多了,我们给他们暖场还差不多”,酸觉得对方的请求既真诚又搞笑,随后补充,“不过还是很感动”。
文件夹说,最初喜欢超级斩的乐迷,可能更多的是喜欢乐队表现出的气势。像是一种态度,在现实世界面前,执拗地坚持少年般的热血与选择,即使不合时宜,也毫不犹豫。
超级斩供图
规则与孤独
动漫化的造型,设计过的肢体动作,几乎将超级斩定格在了摇滚乐边缘,他们做的是重型音乐的一种,但外界评价却习惯以他们的外在为标准,似乎重型音乐必须遵循姿态上的原教旨主义,否则便是对摇滚乐的忤逆,因此,音乐上被认可成了他们重要的期待,他们的高兴和惊喜与失落都源于此。
节目第一次彩排,酸看到灯光和VJ效果激动到要跳起来,她预感乐队应该能过第一轮,“当时就特别想演,马上上场,能演得好,我们的歌那么好听”。元帅说,这是乐队登过的最好的舞台,之前在livehouse演出,没有钱做舞台设计,曾有灯光师现场打出了很好的效果,乐队特意留了联系方式,告诉灯光师,以后有钱了一定会请他跟着巡演。
超级斩是首演第二支登场的乐队,酸的核嗓与二次元少女形象间的反差,带给现场很大的惊喜,表演结束后,另一支重型乐队左右乐队主动向他们表达了喜爱,那是乐队期盼已久的肯定,“他们说听到我们的音乐时就觉得是自己人”。左右是超级斩的启蒙乐队,也是唯一影响过他们的国内乐队。左右乐队去广州演出,文件夹带着吉他社团二十多人一起去看现场,酸说看完演出大家还排队买唱片要签名,“跟小粉丝一样”。文件夹关注了左右乐队所有人的博客和微博,每一篇文章每一段视频都点进去看,会因别人批评左右的音乐而难过,想帮着解释风格转变的原因。超级斩还曾分别用个人微博账号私信左右乐队,自荐做他们巡演广州站的嘉宾。“我们就说好喜欢他们啊,我们也是乐队,然后介绍自己,说给我们一个机会,想给他们暖场”,酸说几个人轮番发私信,但没一个人得到回复,后来大家就买票去看现场,“左右在广州演出,我们都会去”。
左右乐队也把自己在演出的感受分享给超级斩,并邀请他们随后合作,“现在可以面对面表达对他们的喜爱,他们还主动邀请我们将来一起玩,这是好大的肯定啊。”酸说可以和偶像同台演出,成为朋友,讨论音乐,像愿望被实现一样。某种程度上,来自重型前辈的认可是对超级斩风格的肯定,他们一度被看作ACG乐队,ACG与二次元核有本质的区别,前者多是翻唱,风格相对多元,而超级斩做的是原创,风格明显。二次元是他们的生活,核音乐才是他们的音乐形态,他们希望被大家记住的,是一支靠嘶吼演唱的重型乐队。
超级斩在录制现场。乐队供图
闯过初赛,1V1battle赛时,他们被野孩子选中,两队在年龄与风格上都相差悬殊,但更悬殊的是比赛当天的人气。酸预想过如果在舞台上战胜野孩子,自己一定会跳起来拥抱队友,因为“那是野孩子啊”。但现场投票结果出来后,超级斩是输掉的一方,乐队对投票结果没有太多失落,这也是他们曾预想过的情况,甚至接受的理由都一样——那是野孩子啊。
但由于野孩子的选歌违反了规则,现场对最终结果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讨论,酸的情绪随即失控了,文件夹发现酸情绪不对时,酸已经哭到说不出话。“我们是一个摇滚乐队,我们不看重规则,更看重音乐,看重他们唱什么,我们接受评分低我们就输了”,文件夹说,“当时评委们给我们的感觉是,他们都很想留住野孩子,我们是一个不被欢迎的人。我作为一个表演者,我想我很难在一个不欢迎我们的地方表演,既然你们需要的不是我们,我们就退出”。
文件夹说做这个决定只用了几秒钟,当时酸已经不能说话,他就问元帅,还演吗?元帅回答不演了。酸回忆当时的心情特别复杂,因为乐队得到了规则内公平的结果,但现场的讨论让她觉得,并没有人珍惜他们的音乐和表演。做出退赛的决定后,有现场的大众乐迷跑到舞台前,跟他们说不要退出,留下吧,你们是值得的。酸说那一刻眼泪就彻底止不住了。“我对比赛有很多的想象,胜负都可以大方接受,但我面对的是我输了却晋级的事情。我们是一支来自广州的乐队,大家开始都在替野孩子惋惜,我觉得特别孤独”。
这种情绪在随后很长时间里都在影响着乐队,元帅说,那段时间每次被问到野孩子的名字时就很想哭,想为什么晋级的不是他们。酸也用了很长时间平复自己,文件夹提到马东劝阻他们离开时仍然哽咽,他表示现场那些话并没有完全说服他,但感受到了大家也很在意他们,所以停了下来,没有再坚持。采访距离这场录制已经过去了一周,乐队担心他们的表达会引起不必要的争执,对于野孩子,他们是尊重的,郭龙现场和他们说的话,也是酸眼泪的理由,这一切也成了他们经历的一部分。
文件夹说,乐队调整心情是要把自己调整到自己想演的状态,而不是不被需要却必须演。乐队已经成立了四年半,到了需要被更多人认可的阶段,他之前在唱片公司工作,做乐队的事一直瞒着公司,只有几个同事知道他在做二次元核乐队,他既不希望乐队因为自己的职业身份被干扰,也不确定音乐市场是否会接受他们的风格。“以前我们没有想过联系唱片公司,因为投资我们这种乐队,市场也许不会很大,我们的风格在国内太小众了,只能自己经营”。至于为什么现在特别在乎别人的认可,他说希望证明乐队这几年的努力是值得的。
超级斩过往演出。乐队供图
在北京排练的日子,酸的腿受伤了,去医院检查了一次,因为太贵,没有再去复诊。参加节目之前,文件夹从公司离职,酸和元帅办理了停薪留职,乐队没有任何收入来源,靠借贷维持着生活开销。“现在实在是太艰难了,用拆东墙补西墙这种填坑方式,将来恐怕会遇到很大麻烦,我们怕这种情况恶化,但我们现阶段就是想再走下去”。酸说,乐队一直精打细算,没有物质奢望,只是想让生活能过得下去,继续做这个乐队。
文件夹年初时计划,如果今年乐队还没有什么突破的话,就找机会和他俩商量着结束。“我的要求非常低,我们希望自己做乐队是良性的,而不是一直投钱进去,而且这个事情是合理的,可以成立的”。如果只能靠热爱来维持,很可能失去做音乐的快乐。之前,乐队所有的事情都靠自己解决,乐队渐渐发现,并不是所有事都可以DIY。他们发了第一张专辑后又写了很多歌,想出一张制作更精良的专辑,但制作费用超出了他们的经济能力,新专辑便一拖再拖。
乐队离财富最近的一次是去年的专场演出,扣除所有成本,演出后乐队还有一万多块的盈余,是成立以来最大一笔收入,乐队为此特意庆祝了一下,不过还没有高兴完,就被通知排练室要拆迁。这笔专场收入成了新排练室的基金,每个人又添了一些钱做了装修。
超级斩在旧排练室排了几年,排练室是隔断房,顶部相通,隔音非常差,他们每次排练时间很长,音乐也重,经常把其他乐队的排练盖过去。五条人的排练室在他们对门,排练休息的间隙,仁科和茂涛会过来聊天,问他们一会还排吗,他们说还排,两人说,那我们走;明天还排吗?还排。那我们不来了。
酸每次看到五条人在网上的段子都特别开心,她说,以前排练时遇到五条人也是这样的,总是特别搞笑。她欣赏五条人做音乐的态度,一直很清晰,不会被改变。“他们身上有又市井又干净的气息,只有他们这样的人,做这样的音乐,才能做到这么好,他们的音乐也在塑造他们”。刚开始录制节目时,超级斩没什么朋友,每次五条人遇到他们,都用广东话和他们聊会天,让他们轻松了很多。
如今,超级斩是舞台上唯一留下的重型乐队,他们希望乐队可以继续战斗下去,留下更多的嘶吼。超级斩的乐队微博在年初时写下对2020年的期望:认真地生活,认真地烦恼,认真地面对挑战,认真地继续梦想着。似乎他们已经认真地做到了。
新京报首席记者 汤博
编辑 田偲妮 校对 杨许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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