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电视剧《装台》原著作者陈彦 请给劳动者一个敬重的注目礼
电视剧《装台》剧照
请给劳动者一个敬重的注目礼
——访电视剧《装台》原著作者、
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彦
中国艺术报记者 金涛
日前,电视剧《装台》在央视一套热播,一群隐于幕后的装台人被推到了前台聚光灯下。装台在七十二行之外,是剧场艺术发展促生出的新行当。装台人和艺术密切相关,布景、灯光,全为艺术服务;装台人干得却是体力活儿,升降平台、假山巨石,一场演出要拉几卡车;大型演出,有时要有上千灯光组合,而一只灯有的就重达上百斤。干装台的,大多是农民工,他们用汗水为别人装点梦想,自己却成为被忽视甚至无视的群体。装台的故事并非热门题材,装台的话题略显沉重,电视剧热播令不少人意外。究其原因,得益于张嘉益、闫妮等众多实力派演员的精彩演绎,得益于电视剧的成功改编,更得益于原著小说中浓浓的烟火气,写出了小人物酸甜苦辣的生活真实。
电视剧《装台》剧情动图
近日,本报记者专访了《装台》原著作者、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冬日的午后,阳光打在陈彦的办公室里,一种暖意油然而生,正如陈彦带给人的感觉。
装台的生活里充满人生况味
记者:小说《装台》初稿完成于2012年,当年写作时有没有考虑有一天要改编影视剧?
《装台》 陈彦 著作家出版社
陈彦:没想到。写作时我已经离开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到别的单位工作了。回想我在那个院做院长时,办公室的后窗楼下就是剧场后台的后门,那时我们搞了一个“西安天天有秦腔”的活动,剧院四个团轮番演出,几乎每天都有装台任务,每天都能听到那些人生冷蹭倔、叽叽喳喳地说这说那。我离开后,突然发现那种生活是那么接地气,就像从庐山出来再看庐山,有了特别不一样的感觉,原来装台的生活里也有很多哲学与人生况味。
记者:有人觉得装台是小众行业,并不光鲜时尚,不一定适合做电视剧。后来是什么机缘决定改编呢?
陈彦:很偶然。因为张嘉益先生是陕西人,他对《装台》小说很感兴趣。当时他刚做完《白鹿原》,特别想做有陕西特色的电视剧。小说看完以后他很高兴,很激动,我们吃羊肉泡时谈了两次,谈得很投机,他说他要做这个剧。
小说中对菊花这个人物下笔比较狠
记者:从小说到电视剧,人物、故事都有一些变化,在您看来,几个主要人物,哪个变化最大?哪个和原著比较一致?
陈彦:电视剧《装台》总体来讲遵从了原著精神,小说中小人物的命运,他们的挫折、韧性、奋斗精神都在。小说、影视、戏剧,各有各的创作规律,受众群体、市场规律都不一样,需要认真辨识、研究。
在改编中,编剧马晓勇先生和导演李少飞先生做了很多功课。一方面,我认为他们非常认真地研究了原著,我跟马晓勇先生多次在一起吃羊肉泡,做沟通。现在有些影视剧在改编中不研究原著,只找一个故事核,丢失了文学精神与本质。另外,马晓勇先生本人从小就在文艺团体的大院里长大,父亲是著名戏曲音乐家,对这里面的故事相对熟悉,所以在改编上既遵从原著,又有新的创造。
电视剧《装台》剧照
说到人物,变化比较大的是刁菊花,刁顺子的女儿。小说中这个人物我下笔比较狠。为什么?因为现在一些孩子在追求物质利益时,对自己靠诚实劳动获得合法收入的父母越来越不尊重,嫌来钱太慢,腰包太瘪,上不了台面。他们看重名牌包包,各色化妆品,追求豪华时尚,当父母满足不了时,他们就不再觉得父母有什么生命分量,甚至变成父母的勒索者、厌弃者。
社会过度崇拜物质,表面看是一种光鲜,但这种光鲜会撕裂很多家庭,撕裂很多感情,让人性变得乖张,怪诞,甚至穷凶极恶。我也是这么多年在关注底层人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个问题,所以决绝地写了刁菊花这么一个人物。有人说是不是写得太狠了点?我说是的,挺狠,但这是严峻的现实存在。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人,让父母自惭形秽,尤其是让那些靠肩扛背驮获得一点劳动价值的父母变得卑微不堪。现实是残酷的,我无法回避。在深入生活的过程中,我曾经泪眼婆娑。但是电视剧毕竟更为大众,需要对这个人物做调整,既保留了她凌厉的一面,也有作为女儿的温暖,还有对父亲的逐渐理解,挺好的。编剧、导演和这个演员都有新创造。
顺子是弱势群体,但身上有光和热
记者:主人公顺子这个人物跟原著小说比较一致,但电视剧侧重他生活中温暖的一面,小说中对他艰辛的一面其实有着更深刻地揭示。
电视剧《装台》剧情动图
陈彦:小说毕竟是小说,在书写过程中我多次离开电脑,不得不去洗一把脸上的泪。顺子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劳动者,他在城中村长大。城中村本身很复杂,有很霸道的人,有很牛气的人。顺子什么都没有,活得比较弱势,但是他始终有一个信念,靠自己的双手挣口饭吃。城中村容易养流民,为什么?因为在出卖土地的过程中获得一点钱,有的用这些钱做生意发了,有的拿这钱赌博,赌完了就去吸毒,成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但顺子始终朴朴实实,靠肩扛背驮,靠蹬三轮车,靠挣挣巴巴的劳动力,挣一口吃一口。
电视剧《装台》剧照
顺子本性善良,无形中能把很多比他更弱势的人吸引到身边。为什么?因为他身上有暖流、有宽厚、有包容、有光和热。顺子挣了钱跟大家分,钱叫人家骗了他能站出来去拼命讨要。另外他也很主动,毕竟是城里人,懂得社会交往,能和瞿团、靳导、铁主任这些人搞磨关系。其实他活得很苦,有时也有一点小市民的狡黠,但他身上有非常朴素美好的价值,这些价值都是社群存在演进的基本要素,这些像大自然的引力一样吸引了很多比他更弱势的人。
顺子这样的普通劳动者,是社会大厦的基座,这个群体很大很大,他们是基石般的存在,文学艺术应该给他们以光亮。顺子是装台工,他们一辈子为别人搭台,让别人处在高光时刻,自己是隐身的,我感觉这里面很有意味,正如《装台》这个名字。
电视剧中,张嘉益先生演得非常好,我看他骑三轮车的那种身影、表情,有时候眼泪不由自主就出来了,我甚至突然觉得自己感情是如此的脆弱,张嘉益就是我心中的那个刁顺子,闫妮也是我心中的那个隐忍而又善解人意的蔡素芬,戏多细腻深刻。他们充分表现出了艺术家丢掉明星“范儿”后对人物塑造的深厚功力。这一批演员都让我很敬重。西安这样的城市,蹬三轮的不会少于万人,这种人的背影给我印象很深很深。当我们行走在城市,看见这样一些建设者,看见这样一些用诚实劳动为自己获取收入的人时,应该给他们一个敬重的注目礼,而不是投以鄙夷的眼神。
感谢生活的恩赐
记者:顺子在现实生活中有原型吗?
陈彦:确实有。我和装台的这一特殊人群打了很长时间交道,里边确实有一个原型人物,大家都叫他“生生”。“生生”是陕西话,有点“二”的意思。就是干活舍得下苦吧。当然生生一个人的故事不足以构成文学典型。生生就是城中村出来的,一群装台人的领头,常常因为装了台被欠账找我这个院长解决问题。都说他面子大,动不动就敢找院长要钱。时间长了,我们就熟了,关系比较好。后来我离开单位也常见他,把三轮车就放在戏曲研究院大门口,窝在车厢里打瞌睡等活儿。我越琢磨越觉得这个人有意思。其实此前就有写他的意思,也有意找他聊过几次,而真正下笔却在离开剧院以后。
对我冲击最大的是这些人的苦累。我有晨练和清晨背诵的习惯,一早起来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只要有能卧人的地方,都卧着他们这些装台人,装了一夜,早上累得不行。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冬天,在下水道井盖上弓着一个人,因为井盖下边有暖气管道,他是累了一夜,卧在上面睡觉取暖。这个画面始终冲击着我,长期萦绕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不吐不快,不写不行。我跟这些人打了二十多年交道,这是生活的积累,更是生命的恩赐。
记者:您在写农民工题材的长篇小说《西京故事》时谈到,城里人对农民工封锁着秘密,农民工也不想向城里人敞开胸怀,彼此之间很难感到一颗活蹦乱跳的心的搏动。写作《装台》,有没有遇到类似问题?有没有做一些采访?
陈彦:是的,写《西京故事》时我多次进城中村采访。有时自己去,有时通过朋友和村里的领导,帮忙介绍有特点的农民工。我问他们一天挣多少钱?如果一天挣200块钱,我就跟他聊上半天,给人家200块钱。聊天时,有人愿意说,有人不愿意说,在纠结中你就能洞悉他内心的波澜。
我的小说习惯写熟悉的对象,不熟悉的生活我写不了。我常讲,生活有七分,最多写出三分,这样三分里才能有一点生活的质感,如果是你只有三分,想写出七分质感,绝对不可能。生活储存对于写作是致命的。比如我在18年前写《大树西迁》,当时西安交大希望我写一个关于交大西迁的长篇电视剧,我到上海交大的博士楼住了35天,又到西安交大住了四个半月,这么长时间的生活勘探,光录音带就弄了几十盘,但最后还是没写电视剧,觉得没有找到丰富的质感,这条大河没有流动起来。后来我写了一个不到3万字的舞台剧,就是秦腔《大树西迁》,现在还在演出。用了那么长时间,最后写了不到3万字,改了无数遍,生活让我只能如此。我觉得当你吃不透生活时,写出来的东西肯定是使不得的,硬憋出来的东西绝对不行。
我自己也是打拼者
记者:在很多人看来,您是知名作家、编剧,在多个不同岗位上担任过领导职务,为什么有这种强烈的情怀要持续关注、写作底层人群?
陈彦
陈彦:我自己也是一个打拼者,奋斗者。我始终在写作、阅读、思考。在不同岗位的历练无形中也为我打开了不同的维度。比如说在戏曲研究院做院长时,院里有六七百号人,连家属算在一起有几千号人,生老病死都得管。再加上院门口就有一两千农民工整天拥来挤去,时间长了对我影响也比较大。
另一个,我也是从底层来的,我父亲做了好几个公社、乡政府的乡长、书记,母亲是教师,小时候父亲从这个公社调到那个公社,调了好多地方,老百姓到公社来找他办事,我老听他说,都是些可怜人。这句话对我影响很大。现在我还记得父亲说这话时的样子。
记者:《装台》写作到现在将近十年了,回过头来再看这部小说,感觉有没有不满足的地方?
陈彦:有一些难忘的细节还没有写进去。比如上一次回西安,我又看见生生在剧院门口等生意,头靠在三轮车帮上,身子窝蜷在里边,两个脚很高地翘着,看来等的时间不短了。看那种等着人来找他干活的难场感觉,我眼泪哗的一下就出来了。讨生活真的不易。我的小说里还缺乏这样一个等待的细节。
小说应有一种轻快的调性
记者:除了人物的变化,小说的风格和电视剧也有较大不同。原著小说是让人心酸的,沉重的,但电视剧则是轻喜剧的风格。您如何看这个变化?
陈彦:《装台》这个小说本身读起来也比较轻松,我很注重小说笔调的轻快,小说应该有一种轻快的调性。当然轻快并不意味着漂浮和轻松,有时越轻快越有一种沉重感。电视剧定位以喜剧的风格呈现,我觉得很好。
记者:《装台》里人物各有面貌,语言各有特点,非常鲜活,如何做到?
陈彦:在西安生活了那么长时间,我觉得小说应该写出当地的特色。今天看《水浒传》,里边有很多都是民间的、地方的语言,读来特别有感觉、有意味。我写小说时比较注重陕西话的使用,但为了方便读者,有些太过于地方化的语言还是做了转化。出版时,编辑觉得读不懂的地方,他们反复征求我意见,后来也有一些让步和调整。
马晓勇先生这次在改编时更强化了陕西方言的运用,导演李少飞和美术工作者们又加重了这种烟火气元素的多重运用。再加上张嘉益、闫妮、孙浩等一批演员就是陕西人,他们这样说话、处事是从生活中自然流淌出来的。
电视剧《主角》剧本改编进行中
记者:听说您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品《主角》也计划拍摄电视剧,目前情况怎样?
《主角》 陈彦 著作家出版社
陈彦:《主角》出来后,来谈改编人的比较多,但张嘉益先生看完就说,谁都嫑给,搞完《装台》就接着搞这个。后来张艺谋导演也看上了这本书,听说他是在长途飞机上把这本小说读完的,飞机一落地就让找作者联系版权。现在是张艺谋先生和张嘉益先生在联合推动,还在改编剧本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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