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抢“大衣哥” 被流量吞噬的苦乐生活
2011年,朱之文穿着一件军大衣走上《星光大道》舞台,他的人生被彻底改变,10年过去,他成为“全中国最有名的农民”,最真实的楚门世界在他身上上演。
儿子婚礼那天下午,朱之文穿着稍显宽大的西装钻进了村东的生态园,他松了一口气,仪式结束了,人都闹哄哄跟去了县里的新房,他“了了心里一件大事”。家里还洋溢着办喜事的气氛,大红囍字在朱红色的铁门上一边一个,放完的烟花炮仗散落在地上,外面的人潮水一样涌进来,用手机瞄准疲惫的朱之文,“大衣哥说两句”,“大衣哥对儿媳妇满意吗”,“大衣哥唱首歌”,家里也闹,他决定去生态园里“躲个清净”。
像墨汁倒进水里,他的踪迹很快在朋友圈里泄露,有人跟来生态园,“大衣哥在哪找的儿媳妇”,“大衣哥怎么已经回来了”,“大衣哥儿媳妇好漂亮”。他没躲开,十几只手机屏幕里全是他笑僵的脸。
2011年,朱之文穿着一件军大衣走上《星光大道》舞台,名和利都来了,他眨眼间成了全中国最有名的农民,人生被彻底改变。10年过去,他回到《星光大道》担任评委,成为登上热搜榜次数最多的草根明星,从登上主流舞台的农民歌手,到席卷短视频平台的“顶级流量”,他身上上演着最真实的楚门世界。
“我是追随朱老师来的!”
三台专业的直播设备架起来,对着那扇藏在巷子深处紧闭着的朱红色铁门。三部手机,分别来自开在朱之文家对面的“大衣哥农家乐”,斜对面的“朱楼村农副产品展销中心”和隔壁的“大衣哥演出接待室”,站在手机后面的人,是朱之文的侄儿媳妇,从山东电视台辞职专程来拍朱之文的前电视编导,和来自东营的女商人。
朱红色大门没有要打开的迹象,监控探头从左上角探出来,闪烁着小红点,门楣镶了一块木板,上面“私人住宅严禁闯入攀爬危险后果自负”的字迹有点褪色,大红色的囍字贴在门上,罩住了“有事请打电话”的字样。到处都是红色,狭窄的不到十米长的巷子上空悬满了红色灯笼,在稍显荒凉的朱楼村显得扎眼,两个月前,朱之文在外面演出,“看到人家公园里挂着挺好,就买了300个挂起来,别人看了都喜欢”。
不停有人进入直播镜头,对着朱红色大门拍照,他们来自成武、濮阳、德州、东营,有人要开六小时车才能到达这里。有人透过门缝往里瞧,抓着过路人问,“今天大衣哥在家吗?”村民们练就了发达的嗅觉,谁是外地人一望便知,住在朱之文屋后的八十岁老太太拽住徘徊在门前的游客,用浓重的鲁西方言拉客:“要住宿吗?来我家住吧,便宜。”
朱之文屋后的招牌
“大衣哥在家吗?去干嘛了?”直播内外都有人问,侄儿媳妇和女商人给出不同的答案,“去演出了”,“去度假了”。
朱之文不在,但到处是他,朱之文二侄子的大衣哥农家乐开在朱红色铁门的正对面,两堵墙之间搭起大而醒目的招牌,他把大衣哥的人像印在菜单上,面对游客热情里透着警觉,他勒令我删掉微信里朱之文众多的“经纪人”们,“他们跟我们不是一伙的,都是外人,见了我都跟孙子似的”,又拿出自己的微信,“有什么事找我”,正对着朱红色大门直播的账号有十几万粉丝,“是儿媳的,儿子多一些,有几百万”,他显然骄傲于朱之文的“身价”,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道,“大衣哥条件多好,是你的话你会不愿意(和他儿子结婚)?”
大侄子的“朱之文演出接待室”现如今变成了一个特产专卖店,门外漆得雪白的墙上挂着大衣哥标志性的军大衣,室内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里,摞着成箱的每日坚果——产自朱楼村,上面同样印着大衣哥的照片。
往南走200米是村里的小广场,没有用水泥漫过的地面,踩进去带出两脚黄土。有人自称从济南出发环游了全国,带着一辆四面密封的三轮车和一只黄狗正在直播,唱流行歌曲的中年女人对着围上来的手机,先喊一句“我是朱之文老师的粉丝,追随他来的”才要一展歌喉。
“给吃给住,我怎么拒绝?”
朱之文正在从湖北到陕西的高铁上,演出太多了,前一天又应酬到接近零点,他一路都在睡。他是商演界的红人,“全年档期都很满”。10月底,他的演出路线密密麻麻从华东遍及到西北,他出现在地产公司开盘仪式上、陶瓷厂家开业典礼上、汽车销售中心售卖现场,大部分时间身着蓝色或者红色唐装,唱一到三首歌,能拿十万块左右的演出费。在湖北通城,装备齐全的观众带着能放置48台的手机支架做现场直播,在山东临沂,演出结束后穿着低胸镶亮片短裙的年轻女孩们带着浓妆与他合影。河南驻马店一家商场里的演出,听说朱之文来,2000人的场地里涌进了6万人。
不止唱歌这么简单,有热情的女观众排排等在演出结束的出口,他要配合着比开心的手势,嘴巴微微咧起,像一个年轻的偶像歌手。更难的还在后面,和不同的老板吃了十年饭,他还是感到不自在,桌上都是好菜,可“跟他们实在没什么好聊了”,尽管如此,大多时候朱之文都会赴约,他“害怕得罪人,人家花钱请你过来,连合影吃饭都不愿意,也不合适啊”。但又心里抱怨,“你想你挣人的钱还得受人家管,人家‘朱老师,这是我们领导请你吃个饭,这是我们做尽个地主之一’,我又不会喝酒,又不抽烟,两个语言都不通,说什么,他瞪着眼睛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也得在那陪着,真是叫个累!”
朱之文睡不惯酒店的床,他不爱出远门,早年的建筑工人经历和长期的旅途劳顿让他患上了腰椎间盘突出,时不时袭来的疼痛让他睡不安稳,很早之前他就想着要暂停商演,“钱也赚够了,想回家养老,在院子里种花养鸡”,但又心软,“朱老师你给个面子,朱老师我们当地的老百姓喜欢你过来,你说人家又跟你说好听的,又给你吃,给你住,又给你演出费,没有理由继续再去拒绝人家”。
陪着朱之文一起演出的是几个对外号称“经纪人”的同乡,他们给朱之文拉活,刨除掉朱之文本人的演出费用,“经纪人们”都可以赚点中间差,尽管朱之文否认自己有团队,但面对源源不断的媒体和商演邀约,他们一致自称为“大衣哥朱之文的经纪人”,有人拿朱之文本人的照片做微信头像,在短视频平台上取名“大衣哥经纪人”,联系方式附在下面,还有大量贴身拍摄朱之文的短视频。利用他赚钱,朱之文本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骗我,他们挣一点就挣一点”,但有一次经纪人没有告知朱之文便将记者阻挡在外,朱之文愤怒,“你凭什么随随便便把人家打发走,你凭什么做我的主”。
有更糟糕的例子摆在前面,去年朱之文和一个小有名气的山东歌手吃饭,对方来了“横冲直撞”,还骂“朱之文你没良心”,朱之文一头雾水,后来才知道“人家好心好意给我写了一首歌”,结果遇到身边人冒充的“假冒朱之文”,“红包发一个收一个发一个收一个,结果还说写的狗屁不如”,朱之文拿起对方的手机一看,把之前相熟的“经纪人”拖进黑名单。
“全中国最火的农民”
夜里十点,朱之文一个人躺在离家六百多公里外的酒店里,“每到这时候就想家,越累越想”,可家从来都不是一个清净之地,一大早被外面汹涌的人潮闹醒是常有的事,去年,朱之文在院门口装上了铁皮门,上面挂监控,他从卧室里掌握门外的状况,“是熟人我就开,不熟就让他们在外面吵吧”,但锤门的人总有办法,有人给他的邻居朱三阔打电话,“七十岁的老太太,专程来见大衣哥,不能这么没人性吧!”朱之文心又软下来,拉开门,汹涌的人流涌进院子,撞得他站不稳身体。
不开门的时候,有人从隔壁翻墙跳进院子里,无人机在小小的院落上方徘徊,村民们把手机镜头对准门缝,伸上围墙,直播他的生活。
有一次外面的人拍门拍的狠,朱之文在铁门旁架个梯子,不开门,站在梯子上唱歌,“他们拍到视频也就走了”。
来拜师的人络绎不绝,有时候心情好,朱之文会让他们唱一曲,“但没有一个是工夫到家的”。
被拍的时候多了,朱之文摸索出一套躲避镜头的方法论,他专挑傍晚时候去小广场遛弯,天色暗下来,“别人拍到我的脸也看不清”,下午人多,他骑上三轮车去镇上取快递,在三轮车上,“没人追得上我”。
儿子结婚朱之文不敢声张,“婚礼前一天的凌晨才把大红囍字贴在门上”,他怕乌央乌央的人群堵在铁皮红门门口,耽误接亲。婚礼当天,他5点钟起床,门口已经围了一群人,“大衣哥说句话吧,唱首歌吧”。儿子的婚礼,他成了主角。朱之文的二哥朱之芳展示了老婆手机里保存的婚礼视频,“要攒着,一点一点发”。
“当然厌烦,你想能不烦吗?你一年、两年、十年这样,谁不烦?你烦你有啥办法,反正你又不能吵”。朱之文认准自己是公众人物,把所有的不满都压在心底。
在流量经济席卷朱楼村的更早之前,就不停有人找来,“借钱的,治病的,表白的,什么都有”,村里有人想跟朱之文借钱盖楼房,朱之文没借,“就搞臭他的名声”。几年前,从德州来一个女大学生,坐在朱之文家门口的长凳上,要一万块钱考雅思。整整坐了一天,朱之文没办法,托同村朋友袁长标把女孩送到镇上的宾馆过夜,“那女孩看大衣哥不给,又问我要钱”。十来天前,四十多岁的女人跑来跟朱之文告白,“朱大哥我是你的粉丝,我这几天天天梦里梦见你,我这一辈子要是命好,要是找个对象老公是你那么优秀就好了”。今年朱之文儿子娶媳妇上热搜,又有陕西女孩闻风跟来,在朱之文家门口晃荡,说自己长得很像儿媳妇陈亚男。妻子李玉华和女儿朱雪梅生气,把“假冒儿媳妇”放在短视频平台上曝光,对方删了视频再也没有回应。
田埂上的歌
几年前三教九流都敲得开朱家的大门,有一年,女儿朱雪梅跟着一个号称是“粉丝”的人“跑了”,朱之文急坏了,用报警威胁,才把女儿找回来。朱之文对女儿没有更多期待,刚成名不久,才读到初中的一双儿女就辍学了,妻子李玉华没有读过书,在儿女面前没有威慑力,他们把女儿送到县里的私立学校,“但女儿不是读书的料”,逃课,又躲回了家里。有人劝朱之文让女儿跟着他一起直播,他拒绝,“女儿太单纯了,文化程度又不高,祸从口出”,他希望女儿能找个“条件不是特别好的本地男人嫁了”。
儿子稍微不同一点,前几年,他有意让儿子“见点世面”,商演到处都带着,可父子之间有巨大的鸿沟,“他们都怕我,不怎么喜欢跟我说话”,今年儿子结婚,和儿媳开了短视频平台账号,新婚当天就收获三十五万个粉丝。
妻子李玉华也开通了短视频平台账号,自称“大衣嫂”,他厌烦了每时每刻与镜头相处,但几乎每一个亲近的人,都拿起手机对准他。
朱之文默许了家人的手机镜头,“他们想播就播吧”,只是觉得自己耽误了儿女,“这就是‘忠孝不能两全’,我要是在他们需要管教的时候在他们身边,肯定比现在要好,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有出息”。
出名的时间久了,朱之文学会了屏蔽外界的负面评价,“我几乎不看网上对我的评论”,但是面对村民的指责他忍不住反驳,“你想想我挣的钱起早贪黑的也不容易,苦练了几十年,他又没帮过我,我为什么要借钱给他?”
2011年,歌唱家于文华和丈夫李年带着《星光大道》的导演去到朱楼村,见到了当时的还在做建筑工人朱之文,他穿着破旧的军绿色大衣,为了腾出时间唱歌常常五点钟起床,李年曾告诉媒体,朱之文“保持着农民的本质不变”,他对物质没有要求,就喜欢住在村子里。两个人打电话聊天,朱之文总向他请教音乐上的事,“音乐上怎么处理,体裁如何把握等专业的事”。
朱之文很喜欢院子里的两只小珍珠鸟,今年4月,有人将朱之文的院门踹开,他正在逗弄那两个小东西,他热爱动物,想养鸡种花,但“自己在外时间太长了,总养不活”。十年前,朱之文有大把时间唱歌,十年过去,名利都有,可他已经很难找到当年在田埂上唱歌的快乐,“谁都不会相信,你出名了,你还挣着钱还吃好的,坐高铁,怎么不高兴?”
怎么才能高兴?
坐在院子里,拿着用了十几年的诺基亚一个一个给朋友拨过去,“你最近上工忙吗?”吹牛,头上不会升起无人机。
朱之文门前小路
直播唱歌的人把朱之文门前的水泥路堵了,围了一圈人,汽车滴滴按喇叭,演出开始了,朱之文准备上台,他没有回来。
正观记者 李冰洁
编辑:石闯
统筹:石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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