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 | 评《一秒钟》 历史被做成了“灯罩”
01
灯罩,是《一秒钟》里的一个重要设定。
因为刘弟弟不小心烧坏了别人借给他的用电影胶片制作的灯罩,所以姐姐刘闺女(刘浩存 饰)就跑去偷电影胶片,因此就给一心想在银幕上看到女儿的张九声(张译 饰)造成了极大困扰,他们两人相爱相杀,共同达成了对一个时代的控诉。
但问题是,这个基础性的设定太不合情理了。
胶片灯罩,既然被设定为那个年代的稀罕之物,没有很深的交情,别人怎么会借给形同孤儿的刘弟弟呢?既然肯借,则说明这个关系非同一般,意外烧掉了,虽然惋惜,也不至于把刘闺女逼到犯罪道路上吧?
况且,大漠深处的农场,两个月才有机会放一次电影,哪有那么多胶片供他们做灯罩?
基础性的设定站不住脚,整个故事也就拧巴、不好看,也就无法让观众产生共情。
02
当然,这是张艺谋的老毛病了:不会讲故事,或者只能讲很简单的故事。
《一秒钟》和他此前的《千里走单骑》、《一个也不能少》、《我的父亲母亲》一样,都只有一个极简单的设定,然后无限延伸,没完没了,一切都围绕这一轴线展开。
这一模式滥觞于1948年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偷自行车的人》。
失业工人里奇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贴广告的工作,但必须要有一辆单车。里奇的单车在上班第一天就被人偷了,他必须找回来或者再为自己偷一辆,一切矛盾和冲突都围绕自行车展开。
《偷自行车的人》充满了对底层社会的人文关怀,感人而不滥情,虽然故事简单,但拍得有笑有泪,将战后意大利的社会面貌鲜活地反映了出来。
《一秒钟》则有点邯郸学步了。张艺谋被展示“伤痕”的执念所扭曲,想模仿《偷自行车的人》,却徒有其表,影片中的人物都像纸片人一样没有深度,比如群众一定是盲目、低智商、容易被骗的,戴红袖章的人一定是冷酷、残忍的,等等。
这么多年过去了,张艺谋还在不断重复自己,这样的电影只能记录他的苍白与失败。
03
《一秒钟》的宣发,把这部电影说成是“写给电影的情书”,张艺谋也事先写了一封“情书”,说“《一秒钟》献给所有爱电影的人”。
但是,《一秒钟》根本不是什么写给电影的情书,里面没有一个爱电影的人。
张九声全程都在追电影,为了看电影,他从劳改农场逃脱,不惜冒渴死的风险穿越沙漠,但他不爱电影,他只是想看22号新闻简报上女儿那“一秒钟镜头”,别的根本不在意。
刘闺女更不爱电影,她仅仅想用电影胶片做灯罩。放电影时,她坐在礼堂外的台阶上,头也不抬地说:“看了四五遍了。”
那么,礼堂里满坑满谷等着看电影的“革命群众”就爱电影吗?也不爱。
他们盼着看电影,只是因为贫瘠与无聊。
张艺谋赋予他们的功能是指涉时代的病态,比如他们会跟着电影音乐的旋律一起狂热地合唱。在张艺谋的镜头下,他们看上去像是一群精神病人,尤其是在银幕后面晒胶片那场戏,一大群妇女摇着扇子,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听范电影(范伟 饰)一个人唸叨,场面跟精病院放风毫无区别。
总之,张艺谋把他们表现成了一群机械的、完全不能理解电影、只会被动看电影的“动物”,他借范伟的口轻蔑地说:“不管放什么,狗日的都会看一夜。”
影片中还有这样一个桥段:范伟的弱智儿子赶着大车把电影胶片送回来,但途中一盒胶片散开了,拖在地上,范伟把它称为“烂肚肠子”,当这些“烂肚肠子”被放在床单上抬进礼堂时,场面完全像是运送一具尸体。
那么,放映员范电影是一个爱电影的人吗?也不是。
他仅仅是迷恋放映员的身份带给他的“虚假权力”,享受那些因为无聊而渴望看电影的农场职工对他的众星捧月罢了。
当范电影发现张九声来历可疑时,就狐假虎威地要把他送保卫科,一旦张九声掏出刀子威胁他,又变得温顺可人,对张九声各种讨好,最终为了保住放映员的位置,范电影出卖了张九声。他没有《天堂电影院》里老放映员艾佛特那种慈父兼导师的人格力量,而更像是一个猥琐的丑角。
04
《一秒钟》,也可以说是一部关于“父亲和女儿”的电影。影片中,有几组明明暗暗的父女,构成了互文关系。
最主要的,是张九声和他22号新闻简报中“一秒钟”女儿的关系。据说,在被删减前的版本中,女儿是因为父亲被劳改,急于表现自己,车未停稳就争着上前抗面袋,结果意外死掉了。
由于父亲被劳改,自己被歧视,女儿的死由此也就成了“时代的伤痕”——这可能是张艺谋真正想表达的。
银幕上也有一组父女关系,这就是作为“电影中的电影”的《英雄儿女》中的父女关系。
刘闺女和她那从未露面,因为有了相好而抛弃了他们姐弟俩的父亲构成了第三组父女关系。
最后,张九声和刘闺女事实上也形成一组父女关系,他们都分别指认对方为女儿和父亲,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相互之间也的确产生了父女般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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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秒钟》里,银幕上《英雄儿女》的父女和现实中的父女构成了反讽。
银幕上,父亲是慈爱的、睿智的、是安全感的来源,他们为女儿指引了方向,使女儿成了英雄。
在银幕下,父亲要么出轨、背信弃义,要么是东躲西藏的逃犯,女儿则要么变成了小偷,要么因为不得不“表现自己”而死于非命。
在银幕上,当“老革命的父亲”和“老工人的父亲”共同目送女儿奔赴前线时,银幕下,则是“父亲”张九声和“女儿”刘闺女被背靠背地捆绑在一起扔在地上的残忍现实。
银幕下的现实构成了对银幕上“谎言”的一种戳穿——哪有什么在战火中成长,不过是“表现自己”而已——《英雄儿女》所标示的革命文化、革命历史,就此被消解了。
顺便说一句,在整部《一秒钟》里,只有保卫科那些全无人性的“恶棍”们才是真正爱看“革命电影”的人,他们在干完抓人的恶行之后,就让范电影为他们专场放映了《英雄儿女》,看得津津有味。
05
电影是二十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电影记录、再现了时代风云,甚至会被当作时代风云本身。很多时候,一部好电影会显著改变一个人的人生。
也许,人们对电影所能做的最煞风景的事,莫过于用电影胶片做一个灯罩。
这种行为充满了对电影的蔑视和不屑——电影作为电影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只有成为做灯罩的材料才有意义。
范电影之所以不可能是一个爱电影的人,张艺谋给我们的最明显的提示,就是他的房间里有一个硕大的、用彩色电影胶片制作的灯罩。
同样,当《一秒钟》暗示观众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女孩缺少一个灯罩更重要时,张艺谋实际上也把二十世纪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历史,包括《英雄儿女》反映的抗美援朝历史和“那十年”的历史,都做成了一个灯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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