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先声夺人”了整整一年：

去年5月，它在戛纳电影节上首映，

被参映单元的主席盛赞为“从未见过”的华语片，

今年1月初在法国上映，

被影评人称为是“2019年度最好的导演处女作”，

今年8月21日，它终于和国内观众见面。

影片讲述的是杭州富阳一家三代人的故事，

是“一部极度浓缩的家族小说”，

从四个儿子给老母亲做寿开始，

展现一个大家族里的亲情和利益之争，

“亲人就是我为了你活，你为了我活，真是吃力。”

导演顾晓刚1988年出生，富阳人，

全片对白基本都是富阳话，

演员大部分都是他的亲戚，素人本色出演，

请到了摇滚教父窦唯出山，任本片的音乐总监。

故事发生在富春江边，

正是600年前黄公望描摹《富春山居图》的地点。

全片的美学风格是淡雅又富有烟火气，

有人说看到了“中国人的生命精神与天地万物的节奏相通”，

“山水与人伦无痕地融入在一起”。

一条摄制组在富阳见到了顾晓刚，

在王澍主持建造的富春山馆里，

我们聊起了传统的消逝、山水的重生，

他坦言他的野心是在大银幕上留下一幅“时代市井画卷”，

“未来不仅有艺术价值，

还有文献和档案价值。”

自述 顾晓刚 编辑 宋远程

见到导演顾晓刚时，是七月一个炎热的上午。我们在富春山馆里等他。这栋建筑由王澍操刀设计，就坐落在富春江边，离江岸不到200米，不远处就是热闹非凡的江边渔市。而这条江，正是电影《春江水暖》最重要的拍摄地。

这部片子自从去年在戛纳亮相并获盛赞以后，何时能在国内和大家公开见面，一直是圈内最关心的问题之一。片长150分钟，据说主人公有十多个，大部分都是顾晓刚本人的亲戚。

在片中，他们是富阳一个大家庭中的成员，四个儿子和一个母亲，儿子们各有自己的职业和小家庭，老母亲中风后失智亟需照顾，亲情和利益不断拉扯。四家人在片中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顺序轮番登场，拆迁、买房、婚嫁等等问题不断浮现又消散于无形。

影片是顾晓刚导演的长片处女作，从2017年开始拍，一直拍到2019年才结束。现实生活中真实的时间流转，统统都留在了电影里。演员们也全都是本色出演。

英文片名就是《富春山居图》，与600多年前黄公望的名画同名。顾晓刚承认这是有意为之，就是想用《富春山居图》作为美学上的蓝本，在大银幕上描绘出一幅当代的“时代人像风物志”。

这部片子入选戛纳后，从1050部片子里脱颖而出，成为“影评人周”单元的闭幕影片，是该单元创立57年以来首次将华语影片选为闭幕影片，并获“金摄影机奖”提名。这个单元里诞生的电影大师包括：贝纳尔多·贝托鲁奇、吉尔莫·德尔·托罗、王家卫等。“影评人周”单元主席查尔斯·泰松评价《春江水暖》说，这是一部“真正让人一见倾心”的电影，是你“从未见过的华语电影”。

他描述说这部电影“跟随着自然、季节的更迭，一条河流的生命，一家人的命运慢慢流淌。无比精妙的镜头和调度达到完美的流畅，为电影注入一种从容的呼吸感，为世间情态和风景永恒的结合而歌颂。”

电影中的龟川阁，如今是市民们游泳换衣的场所。而由于江上管制，片中的许多镜头都是经过特批才得以进行。顾晓刚说，这部片子不仅仅是“家族总动员”，也是“城市总动员”。

为了还原《春江水暖》的影像风格，在采访结束后，我们也模仿片中的机位，请顾晓刚导演手拿一把折扇，在江边走了走，拍了几段长镜头。

走到凉亭时，他很自然地坐到老大爷们中间，用方言和他们交流。在桥边的渡口，他又见到了之前拍片时认识的工作人员，对方看到我们的摄影机，以为是他的电影还没拍完。

以下是顾晓刚导演的自述：

片子里的四兄弟分别是厨师、渔民、赌徒和建筑工人。他们大部分都是我的亲戚。老大是我的姨父，他们以前也是开饭店的。老二生活中就是渔民，常给我们家饭店送鱼。老三老四是我的二叔和小叔，片中老三的儿子康康得了唐氏综合症，现实中他的确也得了这个病，是我二叔的儿子。

最早我其实是想拍一个我父母的故事。他们是经营饭店的，因为拆迁，饭店就关掉了，他们也退休了。片子本来打算叫《顾家饭店》，有点类似于《春江水暖》中老大一家人的故事。

后来就越做越大了。我回来调研时，发现家乡近几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通了高铁，开了G20峰会，2022年杭州还要举办亚运会，富阳作为一个区，也有三个场馆正在建造。

之前几十年，家乡都没有太大变化，但是最近几年，突然开始大规模的建设更新。作为一个创作者，我特别想通过电影把这种时代感捕捉和呈现下来。

四兄弟

我们拍片的时候，城市的变化已经开始了。如果不马上开拍的话，可能很多东西就过去了。所以2017年夏天我们开始了拍摄，那个时候其实资金还没有到位，我去贷了一笔款，先保证一个最低限度的拍摄，然后不断地找钱。

本来我想拍一年的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但是后来因为条件有限，一年的拍摄期被拉长到两年，最后2019年春天才拍完。片中有一个12分钟的长镜头，其实是拍了两个夏天。

片中的拆迁，还有一些签约仪式，都是当时真实的事件。甚至有演员拍着拍着怀孕了，我们就根据实际情况改编剧本，把怀孕的戏份放进去。

所有的群众配演，大部分都是找的真实职业的人来演，比如警察就是真的警察，老师也是真的老师。他们从来没演过戏，所以我还要对他们进行短期培训，提醒他们不要穿帮 。到后来，有些人甚至可以作为执行导演，给其他的演员讲戏。

其实拍摄时间拉长以后，对有些演员来说也是有好处，他们会更有经验，发挥得更充分。像老大的媳妇凤娟，很多人说她很生动，其实她第一年根本没法演……摄影机一对着她，就不会说话了。我们不断地补拍，终于把她生活中的那种生动保留到电影里。

左至右：老三、老大、老二。

但我们也很忐忑。这样拍摄，他们会不会罢演？会打扰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吗？所以都是请求他们来帮助我们，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线明星那样对待这些素人演员，因为他们并不指望靠演电影来发展另一个事业，他们完全有自己的工作。

在这样的过程中，有一场戏很有意思，是渔民的妻子在一个商场里，和她的儿子谈论家族的琐事和对年轻人的婚姻的看法。因为她要进商场，所以我们希望她能穿得整洁一点。我们的造型师给她化了妆。

拍完那场戏，她跟我说，这是她几十年来最漂亮的饿一天，从结婚之后她就再没有化过妆了。因为她和丈夫一直生活在船上，每日都只是起早贪黑捕鱼，晚上也是睡在船上。就根本不需要化妆。

在整整两年的拍摄中，我们发现可能真的给这些素人演员带来了另一段人生体验。我们的老百姓，很多人实际上不大会在夫妻之间去口头表达一个爱。劳动阶层里面，丈夫可能常常会对妻子很粗暴，把她当成一个老妈子一样去对待。但是其实我在跟他们的交往中，感觉到他们之间其实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亲情和爱情。

所以我专门给他们设计了一个段落，就是在她的生日那天，让她的老公带她去逛一个夜市摊，还给了她一个惊喜，买了条围巾送给她。戴上围巾之后，妻子说， “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老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然后两人就照着镜子，非常开心地笑着。那一刻我觉得不是在演戏，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情绪。

潜入春江，黄金万两

我不是在富阳出生，但是很小就在富阳生活、长大。童年几乎就在富春江边度过，江里游泳，江边捉螃蟹。拍了这个片子，我等于把家乡的历史从头到尾了解了一遍，有的时候开玩笑，说拍完电影我可以发展另一个业务，就是导游。

“潜进春江，黄金万两”，这是我们这个片子的slogan。电影台词用的是富阳话。风土人情全是富阳的，本地人看会特别亲切。

富春江非常的婉约，在江边任何一个地方行走，都是可以跳下去游泳的。在江边，你也随时随地可以看到有人在钓鱼。山水对于富阳人来说就是一个日常。

这种精神从东汉时期开始就有了。东汉有一个著名的隐士严子陵，他拒绝了皇帝的召唤，仕途归隐，到富春江边来钓鱼，从此成为当地一个文人隐士的图腾。后来也吸引到了黄公望先生，诞生了郁达夫先生等等文人。

片中的老二一家是渔民。渔民在富阳是一个很古老的职业，已经存在了上千年。他们以船为家，晚上去布网，凌晨三四点去捞鱼，捞了之后清早去卖最新鲜的。一直就是这样劳作。

直到当下，这些打渔的人还在跟这座城市发生真实的关系。我调研的时候，跟着渔民们出江，只要十几分钟基本就离开这个城市了，就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远古感，和一种离开了人间的恍惚感。

600多年后，黄公望先生笔下的山水，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在这样的山和水中，有了新的楼房和街道。我在拍片时，一直在思考如何把绘画放到电影中，把传统放到当下。《春江水暖》是一个非常庞杂的家族故事，里面的主人公有10多个。如果我们只是忙着把故事讲完，那就会没有了天地。

参考中国古典山水画的方式，我在电影里用了大量长镜头，通过横移与竖移的运镜，呈现给观众一种非常直观的像看长卷绘画一样、徐徐展开的阅读感。

中国山水画有一个概念，叫做“游观”。前景、中景、远景，不同的人物和剧情在发生。比如前面有一个马队，中间你透着山，可能又看到一群人，远景可能有一座寺庙，等等。

我们运用这个美学观念，在电影里设计了很多并列的叙事时空，你不知道哪一个是主角，游戏来游戏去。场与场之间的联系非常像庄周梦蝶。

其实整部电影，都在追求中国传统绘画中的“气韵生动”，达到一种极度控制和极度天真之间的平衡之美。片子里面，以凉亭为界，一左一右，一冬一夏，两个横移的长镜头隔空呼应，徐徐展开，完整地拼凑出一幅富春江北岸的绵长画卷。

每次拍摄，都会有不一样的画面，不一样的光和影。拍完以后，我都有一种从江中取了一瓢江水的感觉，好像是留下了一段时光的切片。塔可夫斯基是“雕刻时光”，我和他有些不一样，我是“萃取时光”。

没有窦唯的音乐，这部电影是不完整的

这部电影另一个重要的灵感来自窦唯老师的音乐。他是我们的音乐监制，片子里用了十首他的曲子。

这些曲子来自他近十来年的创作，都不是我们记忆中的摇滚或者流行音乐，而是极富中国古典韵味。它们非常像西方的交响乐，在家里没有办法听，你是需要进到剧场，穿上礼服，安静地聆听着他和他的乐队进行这样一场表演。

这两张专辑，一张是2006年的《东游记》，一张是2014年的《天宫图》。我最开始听到的时候非常震惊，等于说我们想要探索和建构的世界，窦唯老师十几年前就已经在音乐领域完成了。

但是这些音乐做出来十几年，也没有什么影视剧去用，因为还是带有一点庙堂感的。

写剧本的时候，我就常常一边听着他的音乐，一边设计镜头。比如冬天放生的那个长镜头，就是听的《东游记》。结尾的镜头，我是听《溪夜》的时候写的，我想象这应该是个夏夜，一家人在江边洗澡、游泳，是很温馨又有古意的一种感受。

我们整个团队其实都没有什么大咖。联系上窦唯老师，是通过我们的一位制片人给他发了一封邮件，邮件里面有我们电影的样片和其他资料，还留了我的电话号码。在剪样片时，我们便已经把那些音乐放了进去。

那天晚上我正和剪辑师剪片，我的手机就放在桌子上，突然有一个北京的陌生号码响起，接通后那边就说，“你好，请问是顾晓刚导演吗？我是窦唯。”

然后我和剪辑师就开始尖叫， 巴拉巴拉不停地跟他诉说我们电影的理念，我说，窦老师我们很想一起来完成这个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自己那天有点话多了，一直在讲。他听完之后就说，“好，我们来试试。”

后来的合作中，他在音乐的匹配度上会有自己的理解，期间也给过我们他新近创作的曲子，磨合了半年，最后大部分还是用了我们原有的方案。

把家乡的山水介绍给全世界

我不是影视科班出身，我本科学的是服装设计。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参加了“杭州青年影展”，开始学着拍东西。

毕业的时候，我拍了一支广告短片，没想到获得了第14届大学生原创影片大赛MOFILM商业短片类二等奖。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拍片获奖，那时还是很兴奋的。虽然拍短片是一个玩儿的性质，没有明确的职业规划，但后来就开始想拍长片。

《春江水暖》获第13届FIRST影展最佳剧情长片、最佳导演

我去中国美术学院当旁听生，发现拍纪录片比剧情片更好上手，就先通过纪录片逼迫自己去关心外部的世界，关注别人的生活。2015年，断断续续创作了5年多之后，我拍出了一部纪录片《种植人生》，还获得了第9届FIRST青年影展的最佳纪录长片奖。

同一年，我进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进修班，开始系统研习电影专业。

在北京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家乡对自己的影响，和传统的力量。我们从小就很熟悉《富春山居图》、郁达夫，我就想把家乡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把富阳的山水介绍给全世界。

《种植人生》获第9届FIRST影展最佳纪录长片

《春江水暖》是《种植人生》之后我拍的第二部长片，也是第一部剧情片。为了拍片，我基本把一切都豁了出去，没钱就找亲戚朋友借，后来找公司借贷，再后来开始各种信用卡透支、网络借贷。第二年找到了投资，终于好了一点。

今年1月1号，《春江水暖》在法国上映，我们的海报和《小妇人》，还有《星球大战》等诸多国际影片放在一起，票房也特别好，当时就特别自豪。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

我其实规划了一个名为《千里江东图》的三部曲，所谓“春江经钱塘汇入东海”。《春江水暖》是第一部，是在举办亚运会前夕，第二部是举办亚运会，第三部是在亚运会之后。我准备大概花十年的时间，专注观察和记录杭州这座城市的发展和变迁。

我希望我的电影不仅仅只承载了一个讲故事的功能，留给后世的除了艺术价值，也会有它的文献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