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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远征 表演是在自己身上淘金

查看:620 / 更新:2022-12-15 12:58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8期,原文标题《 冯远征:表演是在自己身上淘金》,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口述/冯远征

采访/宋诗婷


冯远征(视觉中国供图)

“冯老师还没来,你门口等会儿?”人艺门口的保安大哥提起冯远征,不像是在说一个有名气的演员,而是单位里的某个老同事。

演员冯远征升任北京人艺副院长之后,在院里的时间变多了,会也多了,要操心的事更多了。但在他心里,自己的本职工作还是演员,这个身份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变。

从早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家暴男安嘉和,后来《非诚勿扰》里的“娘娘腔”,到最近上映的《你是凶手》里的反派李爱军,过去20多年来,冯远征塑造了很多大众熟悉的角色。在很多影视剧里,他的角色戏份不多,但一出场就能让人记住。

在大众视野之外,北京人艺的舞台上,他从《北京人》《茶馆》《日出》……演到《杜甫》,演成了人艺的台柱子,演员队队长。

最近几年,冯远征开始尝试在各大院校教授表演课。1991年,他从德国学习表演后回国,最想做的事就是教表演,时隔20多年,这件事总算做起来了。

以下为冯远征口述。

演员是什么?

疫情期间,剧院放假,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排练和演出。我会在家自己做做深蹲、平板支撑,维持一个好的身体状态。

“表演”是什么?是用你的身体、声音、表情去完成作品。你的身体就是你的武器,是你的创作材料。你当然要对它了解,能够掌控它。这些都建立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之上。

在德国学习时,我学的是格洛托夫斯基学派,它有一套完整的身体的训练方法,通过大运动量的训练,让你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体。格洛托夫斯基非常重视热身训练,那些精心设计的动作,能让“超越极限,在舞台上拥有超凡的爆发力和控制力。

强度有多大呢?当时,我认识一个旅居德国的中国雕塑和行为艺术家。有一次,我和他说,让我给你做一次发声,我们用声音做个行为艺术。他说,行。当即我就在他的工作室里开始热身,热身后开始练习发声,声音一出来,玻璃都跟着共振了,大家都很吃惊。在那之前,我热身了2个多小时。在日常的表演课上,最多一次,我们热身了5个小时。

当你超越身体的极限,你的专注力、感受力都会超越极限,这是演员开发自己潜力的方式。现在很多时候,别说开发自己,学表演的孩子甚至忽视了基本功训练。

有两年,人艺一个新演员都没招到。我们已经把标准降得很低了,但还是招不进来。原因很简单,还谈不上对表演的理解,多数刚毕业的年轻演员基本功就不到位。

面试时,学生一进来,刚一张嘴你就知道,这四年没怎么练功,台词都说不清楚,声音都打不开,这肯定演不了人艺的戏。这么多年,很多地方都变了,但人艺的戏坚持不用“小蜜蜂”(麦克风)。一来是要保持话剧的原汁原味,二来舞台上演戏,声音的大小和动作幅度相匹配,弄一个麦克风,声音大了,肢体动作就也起变化,这是影响表演的。

前两年,我第一次去给上海戏剧学院的学生上课,去之前已经想好了整套教学方案。一下飞机,他们班的学生来接我,在车上,我和他们闲聊,“学到什么程度了?”“还练功吗?”他们答得支支吾吾的。我一下子就知道,坏了,方案不能用了。

原本,我判断他们有一定的基础,经过一定强度的训练,所以准备了一套格洛托夫斯基学派的高强度训练计划,但那天和他们聊几句就已经知道,多数人都不太练功了。我赶紧调整方案,把高强度练习变成了从玩游戏开始。

我1991年从德国回来就很想当老师,也试着争取过,但各个学校都不要。当时,学院对表演老师的需求确实有限。我印象中,北电、中戏、上戏,国内这三大专业院校的表演系火起来是1998年之后的事了。《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火了,大家开始追星,泛娱乐时代开始了,有明星梦的年轻人才一下子多了起来。在那之前,哪有动辄上万人报名表演系?有个几千人就不错了。所以,那时候老师的需求量没这么大,待遇也一般。

做老师这件事就先放下了,我去演戏,专心做演员。这几年,才有机会再教表演,接触不同的学生。


2015年9月6日,冯远征在北京人艺剧院排练历史剧《司马迁》 (视觉中国供图)

演员的表演问题,是我们表演教育的问题

这小30年,我演了20多部话剧、几十部影视剧,总结了一套自己的表演方法和教学方法,其中有格洛托夫斯基的东西,有斯坦尼的东西,也有人艺培训演员的方法。

之前我总批判,演员的表演问题是我们表演教育的问题。这么多年,国内学院体系的教学一直在沿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这么多年还没有发展和改良,整套教学系统已经落后了。

我经常说,我们教的斯坦尼那套体系,是不断让人穿衣服,先解放天性、无实物练习、动物模仿,再集中注意力,观察人物、塑造人物……放松和专注常常是拆解开的,有些教条的孩子就很难掌握。学习表演不该是穿衣服,应该是脱衣服,你把自己清空了,完全放松,才能让角色注入到身体里。

还有就是,好多教表演系的老师都没演过戏,教的都是理论,而表演是高度依赖实践的一门技艺。

这就总让我想到,30年前德国就已经是所有老师都要演戏,没有特殊事情,他们暑假就要聚在一起排戏,开学时演给学生看,学生再根据老师的表演进行双向选择。

我赶上过一次,那年,老师们排的是莎士比亚戏剧里的几个爱情段落,放在一起,取名《德意志爱情故事》。

排练时他们极为投入,都盘算着怎么用表演征服学生。要是哪个老师没有学生选,她就只能自动匹配学生,那可能就选不到自己得意的人了。“我可以请你喝咖啡吗?”老师还想着讨好学生,在那之前,我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这种师生关系一旦建立,就有天然的信任感,因为是彼此选中的。

从2013年开始,我每年都去北京电影学院,给他们摄影系大一的学生上一个月的表演课。30天,什么别的课都不上,学生的心思全在这儿。最初,是当时摄影系的系主任王竞找我的。我和他一起拍过3部戏,拍戏间隙总会聊聊表演。他自己有个困惑,不知道如何与演员沟通。摄影师总希望演员走位精准点,出现在画面里是好看的,但很多时候,演员最好的表演不是在预设的镜头里完成的。

所以,他就想让我去给摄影系上表演课,让大家对表演有个概念。刚去时,我爱人还说,你这些学生,都不像能当演员的。我赶紧跟她解释,我教的是未来懂表演的摄影师或导演。

教表演,首先得让学生敞开自己。我小时候,不爱说话,完全看不出有做演员的潜质,是学习跳伞把我的任督二脉打通了。当运动员,首先要学会放弃自己,拥有对身体的掌控力;其次,运动员得有点血性,得学会骂街。跳不好了,骂自己,同伴之间交流好像很粗鲁,但其实是打开自己的过程。

刚到人艺报到时,一进门,我站都站不直,弓着个腰,晃晃荡荡的。老师就呵斥我:“立正,你会不会?”进了人艺才开始练习走路,练形体,规范自己。这是好事,你得先放出来,再往回收,收容易,打开更难一些。

现在大部分学生,没有收的问题,都是打不开自己。我的同事丁志诚给青年演员上课,第一句话就是,你们都不够“坏”,连架都没打过,这哪行啊?

虽然教的是摄影系,但我对他们的要求从没降低过。30天的课,对学生身体和心理的消耗都很大。有时一天2节课,有时3节,从早到晚,都泡在排练室里。各种游戏、发声和身体训练,我都和学生一起完成。冯远征

表演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一定是平等的,只有平等才能建立对彼此的信任。第一次带摄影系学生时,我们用18天的教学时间,排演了一出《哈姆雷特》,没有戏服,也没化妆,这些没有表演基础的学生在短时间内,通过科学有效的训练方法掌握了一些表演技能,很好地完成了演出。表演系的老师看了,都觉得惊讶。

我没教他们什么,只是开发他们身上原本就有的东西。我一直觉得,老师不仅是一个教授者,更是开发者。像个淘金人一样,淘学生身上的表演潜质。


2017年8月,任鸣、冯远征(左)在北京人艺剧院讨论排戏

演戏,对手真的很重要

演员是个特殊的职业,它必须得心动,必须和人发生关系。不仅是师生,同学之间、演对手戏的演员之间建立信任关系也十分重要。

电影《天下无贼》里,我演的那个“娘娘腔”,完全是在现场即兴出来的。当时,我和范伟都只拿到两页纸的剧本,都不知道那电影讲的是什么,怎么个风格。

导演冯小刚来了,我和范伟问他:“这戏怎么演?”冯小刚说,本来呢,这个火车的景儿是搭的,要拆了,但他总觉得还可以拍点什么,就加了这么一场戏,原来剧本里没有,到时候看看怎么剪,可用可不用。

他琢磨了一会儿说,范伟那“药匣子”演得挺好,可以按“药匣子”来演。说我在陈凯歌那个10分钟的短片《百花深处》里的老北京“疯子”挺好,可以演那个。

我一下就明白了,其实就是希望我们这两个打劫的性格和形象上有反差。进了现场,导演喊开机,范伟上来就喊:“打打打打劫!”台词一出,群众演员就开始笑了。大家一笑,范伟老师就更来劲。我一看,哎呦,坏了,这怎么演啊?这么一刺激,我就也把自己的人物夸张到“娘娘腔”了,还竖了兰花指,还嚷嚷:“严肃点,严肃点,不许笑,这打劫呢!”

《非诚勿扰》里,也有即兴的东西。我和葛优有场相亲戏,戏排了几遍,都走顺了。真正演的时候,我临时加了个动作,两人拉手时,他本来一下就能撤回去,但我拉住了没撒手,他拽了一下,气氛就尴尬起来了。导演一喊停,葛大爷说,“哎呦,我浑身鸡皮疙瘩”。我说,“我也是”。这个人物关系就是对的。

演戏,对手真的很重要。你信任对手,听对方说话,感受对方带给你的东西,你再交付你的东西。你不能关上感官,自顾自地念台词,那是演不好戏的。

现在的年轻人接触多了,我会渐渐找到些和他们打交道的方法。教表演,因材施教很重要。我在上海戏剧学院给学生上10天的大师班课,头两天上午,主要是在做游戏,下午才上一些专业的表演课。做游戏是为了让他们放松下来,展现最真实的自己,在这过程中,我会观察每一个人,有的人有点自我封闭,有的人性格外放,有人适应能力很好,有人想象力不错……了解了学生才能有针对性地设计课程。表演教学没有固定的方案,它面向的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只有真正面对学生,走进他们,老师才能给出适合的教学方法。现在学校里一成不变的课程设计显然是有问题的。

现在的年轻人个性突出,但也有一些共性。优点是聪明,很多人家庭条件优渥,这让他们见多识广。虽然有眼界,但他们往往有个最大的问题——缺乏和人真正的交流,很难真正地信任人。

上课时,我会带学生做信任练习,比如很多企业团建会做的,一个人从高台上倒下来,其他人要接住他。一开始,很多人害怕,不敢倒,但只要成功一次,他们就愿意信任自己的伙伴了。我还让他们练习拥抱,每个人都要拥抱每个人,不低于30秒钟。当你真正地拥抱,感受对方的呼吸、心跳之后,彼此的关系就自然拉近了。给摄影系上课时,有研究生同学来旁听。我告诉他们,旁听也要参与排练,也要参与最后的汇报演出。一开始,本科生排外,不同意,我就让他们打散了练习,互相融入,慢慢的他们就彼此接受了。


电影《天下无贼》剧照

排练厅和殿堂

做演员,你个人的生活是有限的,尤其是今天这样的大环境,每个人都专注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缺少交流和真正的生活体验,学会观察生活、喜欢观察生活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我是北京人,但“文革”时父亲下放到农村,我也跟着去了。在农村那5年,所有农活我都干过。后来,被张暖忻选去拍我的第一部电影《青春祭》,演的是一个插队的知青,根本不用观察生活,什么农活我都会干,这些东西早就长在我的身体里了。

演员能演出多少东西,取决于脑子里有多少东西。脑子里的人物形象足够多,细节足够丰富,碰到一个角色时,你才能随时调取记忆库,把那些形象和细节赋予角色。我总和学生说,你们要去观察生活,养成习惯,这样,它就会渐渐成为你的下意识。我出门总不自觉地盯着人看,爱人说我,你别这么看人家,不礼貌,我这才反应过来,但还得讨论几句,你看那个人哪儿特有意思。

很多人问过我塑造《非诚勿扰》里“娘娘腔”那个角色的方法,其实不难,因为我生活中见过这样的人,它就在我的脑子里,遇到这个角色时,那个人的形象就跳出来了。

有些离你生活太远,或者走内心的角色,就需要下一点功夫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我演安嘉和,一个博士、医生,也是个打老婆的人。当时,我对这个群体了解不多,就打电话给妇女热线,咨询关于家庭暴力的事。人家以为我是个打老婆的人来寻求帮助,就热心地开导我。他们告诉我,在那些施暴的人中,百分之三十八点几都是大专及以上学历,研究生和博士也有的是。类似的问题聊了很多,这就让我更相信自己的角色了,也更坚定,为了让他立体可信,在家里越是暴力恐怖,在外就越要把他演得正常,甚至是高尚。

可能是受了大环境影响,很多学生和年轻演员的目的性都很强,有的人会直白地和我说,考上戏就是为了当明星。有人问我,自己也想考人艺,但人艺的工作是不是有限制,会耽误我接戏,耽误我出名?那些只想出名的学生,我会劝他们,去拍戏吧,有戏拍就拍戏,听经纪人和公司的安排,那是另一套系统。

按格洛托夫斯基学派的观念,每个人都有潜质成为演员,更何况是那些圈子里外形条件很好的年轻人。问题不在于“流量”,在于“流量”让他们没有踏实学习的时间。之前,有个所谓的流量明星找我做表演指导,我说,做不了,你得去进修,表演不是一对一能教出来的,你必须跟人合作,和人有真正的交流,学会建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些是最基本的东西。但他的经纪人说,我们没有时间。

为什么很多“流量”在大银幕上就不起效了?就拉动不了电影票房了?我还是相信,看电影的人多少是要看真正的表演,真正的情感。你如果没有基本的技术作支撑,就hold不住大银幕,一个特写眼神,就会露怯。你是可以找表演指导,现场人家演一遍,你再模仿一遍,但那个东西是没有灵魂的。真正的功课得做在前面,你要做练习,排剧本,完成指导老师给你的功课。你要是太累,没时间,那就真的没辙了。

这几年,人艺招演员,我总会问那些进了剧院的小男孩、小女孩:“你们来人艺的目的和动机是什么?”他们大多回答我,想要在表演的殿堂里,成为一名好演员。我会告诉他们:“你记住这个,10年之后我再问你同样的问题。”

我和刚进人艺的这些孩子说,别老着急出名,先把剧院里面的戏演好,把基础打好,再出去赚钱、赚名。年龄大了之后,找你的戏少了,至少你还有人艺这个舞台,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剧照

你得跟他们很现实地分析,他们和我不一样,我在这个楼里长大,这就是我的母校,我的家。对青年演员,需要培养他们热爱这个剧院。

青年演员刚进剧院时,我会站在排练厅的门口和他们说,这不是殿堂,这就是排练厅,你的工作单位。这里头有好事,有坏事。有人很正直,有人思想没那么好。你刚来,要用自己的道德和职业素养去做判断,你觉得不对的,记住,它一定是不对的。如果你没有这根弦,时间久了,就会被同化。小到别人随地吐一口痰,你都不能察觉了。

演出上台前,我还会把年轻人集中起来,站在后台,告诉他们,这是殿堂,不是排练厅。晚上6点30分以前,必须到后台,“人艺”这块招牌是前辈艺术家给我们盘出来的,你得尊重它。

在去德国学习之前,我已经在人艺完成了基本功的训练,甚至已经开始演主角。在德国,除了系统地学了格洛托夫斯基学派的东西,那两年对我最大的影响可能在世界观和生活观上。我养成了不迟到的习惯,即便在剧组拍戏,也会提前10分钟进化妆间,宁可我等人,不让人等我。我在德国的老师以前也是演员,后来是教授,在当时,算是物质条件很好的。刚去那段时间,我住在教授家里,她家里的大小事情,能自己做的都自己做,家里什么工具都有。金钱和地位,不太会影响他们的生活。

尤其是演《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成名后,所谓的名利一下子都摆在面前,要怎么选择,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对我影响很大。

表演是个从大俗到大雅,再到大俗的过程。第一个俗是真情实感,大多数刚入门表演的演员和小孩都靠这个。雅是技术,靠技术展现喜怒哀乐,可以随时调取表情包,真正动心的东西很少。第二个俗就是演戏的最高阶段,拥有技术的同时,可以调动自己的真情实感和生活经历,并把它赋予到人物身上。

真希望有更多演员们能真正跨越到第二个大俗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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