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小说还是电影，无论电影如何改编与补充，离经叛道的爱，以及惊世骇俗的性，都是《色，戒》强大的张力和诱人的看点所在。

一个肩负重任的女特工，居然爱上一个为虎作伥惶惶不可终日的汉奸，因为私情而害了国事，假如我们纯粹让高大与卑劣的形象摁着肩膀去比比划划，那是绝对不能理解与接受的。然而，就连历史的逻辑都只是次序而不是规律，爱更是即兴而不是计划，兴之所至，无所不能。

过度压抑后的情感需要和能量供给都很重要，撇开汉奸的字眼，他是易先生，是一个人，他需要一个情感托付的对象。这样的对象，不是狐媚就可以的，纯与真才是易先生的毒药。他对王佳芝说“黑暗的地方不去”，终日干着黑暗勾当的他需要透气，需要自己给自己一点空气一片阳光一个疏解。所以王佳芝才一步步契入了他，所以人选是新人汤唯而不是老脸蛋章子怡，老面孔毕竟有面具的嫌疑。“我信任你，我已经很久没有相信别人了”，易先生这话，是对王佳芝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他喝的毒药，已不能停。

电影最后，内敛到极致，隐忍到入骨，貌似德国纳粹的易先生，坐在空洞的床沿，背着空白的床单，泪流满面的一幕是真爱的最有力诠释，他太爱王佳芝了。相反，站在门边关切问询的易太太是多么的多余，客厅那夜以继日的麻雀声以及一众庸脂俗粉的尖喉咙是多么的聒噪。投入感情的消耗是最大的消耗。在感情面前，六克拉的鸽子蛋算什么，易先生甚至对手下说钻戒不是他的。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和感情比。李安用精准的床戏表现了易先生对王佳芝步步深入的爱，从一开始纯粹权势的暴虐到其后两人身体之极尽缠绕交揉，易先生是把王佳芝爱到骨髓里去了。

王佳芝方面，我们相信一开始只是设局只是色诱，一般都戏谑她是因为那个六克拉的鸽子蛋而瞬间爱上了易先生的，是在强大的物质面前才迷失的。我们应该信任汤唯的理解，她在接受香港记者访问时淡定地讲，钻石不是最重要的，是她确实已经爱上了易先生，是心甘情愿的。诚然女人较之男人更是物质的奴隶，但是王佳芝确实是因性入爱的。李安大师级的电影笔触，把张爱玲的欲言又止，与语焉不详的复杂，与无从尽诉的暧昧，都剖析得既隐晦又明白。

一方面，一个涉世未深的处女，为了履行任务无奈破身的记忆是那样的索然无味，我们相信王佳芝每一次与易先生做爱的时候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拿着来做比较。又一方面，三年前如果是王力宏演的邝裕民来帮王佳芝完成从一个女孩到一个女人的蜕变，也许她就不会再去爱上易先生，邝裕民也不会生命尽头还遭遇一个“三年前你可以的，你为什么不”的幽怨与遗憾，所以王佳芝爱上易先生救了易先生却把自己和邝裕民送上断头台兴许是对至爱的人的一个报复，女人的心，说到底从来都是最狠的。

当然，最主要也最震撼的一个方面是王佳芝性爱的直接感受了，小说写“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电影中她为自己必须投入真情实感当着特工头目老吴以及梦中情人邝裕民斩钉截铁义正词严：“他知道黑暗中，什么才是真实的，他不但要进入我的身体，还要像一条蛇一样钻进我的心里。”太难了，不投入，易先生不会爱上她，性爱中对爱的感觉是最真实最直接的。投入了，结局就注定只会是颠覆与毁灭。千真万确地，“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 肉体的掌控，感情的释放，谁是猎人？谁是猎物？一场色诱，谁布谁的局，谁钻谁的套？就连危险肃杀的“戒”自始至终也互为连环。易先生的一枚钻戒原本是爱的表达，却断送了王佳芝同时解救了自己，谁施谁的“戒”？谁是谁的“戒”？层层交织，荡气回肠，由人及己，无限唏嘘。爱就是爱，爱就爱了，与离经背道何干？迷失就迷失了，迷失又何尝不是带走和给予？

越爱一个人，性爱越扭曲，社会属性和自然属性的延伸与互补的必然。电影中，什么SM，什么万字夹造型，什么屈就式姿势，应有尽有却都是因为该有而有。李安讲张爱玲小说中一句“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是一个写在剧本旁边的导演指示，所有的矛盾和紧张都源于“色”与“戒”在性爱中做最尖锐的抵触对峙，人生的张力被李安拉到接近崩溃的边缘。演员配合李安“地狱深处走一回”的表演叹为观止，梁朝伟与汤唯真做的声音遍布街头巷尾，害得梁朝伟焦虑得躲着不出来见人。我想说的是，不真做的话，实在太难为他们了。只是，别期望电影有养眼的情色，任何想看梁朝伟的都会失望，也许他本身老了干枯了，也许是角色的需要，关于他，纯粹的肉体魅力要比性格魅力逊色太多。相反，如果李安不安排一个“三年前你可以的，你为什么不”的凄怨与怅惘，让王力宏去给汤唯破身的话，电影也许会多上一层纯美的情色。显然这是李安不想的，他的床戏看似露的一览无遗，实质露中的藏更多，与小说的意味薪火相传。

电影让人想说的太多，包括陈冲、卢燕、何赛飞的麻雀，包括王力宏的杀人，甚至汤唯的一曲《天涯歌女》，还有弥漫全片的那种荒腔走板的命运感……一切都那样大气磅礴又细腻如丝，我可以用上比章子怡更多的更准确的成语来奉承李安，我不需要角色，只为感应他那一句“每个人内心都有很复杂的东西”。朋友讲，看这么重的电影，反而轻松了。我也是。看后再画蛇添足自言自语，就更释放了。

文：陈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