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镜到底#浪子回家 李永平
年少时期的李永平,从婆罗洲漂洋来台留学,一待就是44年。历史与政治的几番更迭,让他朝思慕想的婆罗洲物非人亦非,他只能透过书写追忆逝水年华。他自诩是四海为家的浪子,心底却有个声音召唤他,离家乡愈远,对家的渴望愈迫切。
他在多间大学外文系教课,更身兼小说家和翻译家的身分,最後入了台湾籍,他说台湾是自己的第二故乡,有深厚的养育之恩。如今暮年,他罹患末期癌症,伤感地说自己将来不会离开这块土地了,因为台湾就是他的家,浪子其实早就已经回家。
李永平小档案
1947年,生於英属婆罗洲沙劳越古晋市。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比较文学硕士、华盛顿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曾任教於中山、东吴、东华大学。着有《雨雪霏霏》《大河尽头》《朱鴒书》等书,译作奈波尔《幽黯国度》等。曾获联合报文学奖、时报文学奖、第19届国家文艺奖、第11届台大杰出校友奖。近作《新侠女图》於《文讯》连载中。
刚动完大肠癌手术的李永平,最近爱上喝优酪乳,最高纪录在超商一口气买了800元。我们提了2大瓶上门,他开心收下,随後回请我们喝冰可乐,我暗自惊讶,癌末病人的冰箱不是应该放亚培安素?事後得知,他向来碳酸饮料不离手,病後也戒不掉,主要是吃了太多药,想去除口中异味。
任性的病人
他住家阁楼的墙面,悬挂着2015年「国家文艺奖」获奖海报,海报上的李永平是个80公斤大汉。眼前的他,加护病房插管10天,嗓子破了,只剩下58公斤,双颊枯陷,腰间皮带勒得老紧,衬衫肩线错了位,唯独2只眼睛洞彻世事般闪闪发亮,还不忘用沙哑嗓音提醒:「你们要帮我拍好看一点,我一脸病容啊!」
那眼神是他奕奕形象的最後堡垒。他爱漂亮是出了名的,上过他课的学生都说,李老师从前魁梧健硕,在花莲教书时常开一台红色跑车趴趴走,拉风又帅气。他脾气拗也是出了名。淡江中文系助理教授杨宗翰说:「刚从加护病房出来,他就吵着要吃冰淇淋,朋友来探病,也说想吃炸鸡,我们不敢让他吃。他後来去医院复诊,可乐也照喝,很任性,但也因为这种性格,让他病危仍坚持写作。」
70岁的李永平,出生於英属婆罗洲沙劳越(後来成为马来西亚一部分),20岁来台湾大学留学,35岁在美国取得华盛顿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回台後任教於中山、东吴、东华大学,40岁放弃马来西亚籍,入籍台湾。扣除美国6年,他在台湾一共度过了44个寒暑。
他同时也是翻译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波尔(V. S. Naipaul)的《幽黯国度》中译本,便出自他手。他19岁开始写作,出版了8部中、长篇小说、一部自选集,他的《吉陵春秋》被《亚洲周刊》遴选为「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大河尽头(上卷:溯流)》获第3届「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专家推荐奖、《中国时报?开卷》「年度十大好书」等大奖。
李永平对文字精琢细磨,被文坛誉为「文字炼金师」。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王德威评价他:「是当代台湾文学传统中,从原乡到漂流,从写实到现代,最重要的实验者。」作家骆以军形容他的文笔:「有一种南方的鬼魅,好像他的每个字都有表情,你就会觉得每个字都像那个脸,都有贪嗔痴。」
孤独很阳刚
去年8月,他受邀担任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驻校作家,夜来无事,动笔写起了最新小说《新侠女图》。今年初回台,好阵子食不下咽、泻肚子、血便,体重直坠。7年前动过心脏冠状动脉绕道手术的他,怀疑旧疾复发,去检查,竟确诊是大肠癌末期。他转述当下心情,一面比划7公分左右的肿瘤尺寸:「医生建议跟癌症和平共处,我没办法,只好认了,唉,准备等死。」
他的挚友、台大中文系副教授高嘉谦说:「确诊那天他心情沉重,在淡水游荡了一整天,他说反正这就是浪子的宿命。对照生病前的他,那样孤傲、意气风发,一路从南洋漂泊台湾,四海为家,如今却要面对一身病痛和茫然未来,令人感伤。」
确诊不久,6月7日深夜,李永平在大厦电梯昏迷。高嘉谦说:「送急诊室抽血时他有醒过来,针扎在手臂,他却说对疼痛无感,满脑子只想着没写完的小说,好像躲回创作的壳里就无所畏惧。有时候觉得他算幸运,至少能用创作转移注意力。」
主治医师决意帮李永平动刀,但他心脏衰弱,可说是九死一生,况且癌细胞已扩散至肝脏、肺脏、尿道等器官,就算冒险动手术,也逃不过化疗。他做了最坏打算,托朋友去家中书房取来黑色皮包,众人以为是传家宝,孰料,里面是未完成的《新侠女图》手稿和零星笔记。小说家皈依写作一辈子,垂危之际,珍重文字远胜金银财宝。
术後,在加护病房第3天,他忍不住手痒跟护士讨了笔,架一块硬板在病床上,手发着抖,写出一片刀光剑影的江湖。出院後扣除休养,每天至少写5、6小时。聊着聊着,他打开抽屉,小心翼翼捧出手稿给我们看:「鬼门关前走一遭,我有了全新领悟,趁还剩一口气,尽量把握每分每秒,实现未了心愿。」
未了心愿正是《新侠女图》,预计20万字,才写一半,「这是我生平最早、也是最後的愿望,写完随时可以死掉,千山我独行,你们不要相送,这是多潇洒的境界,怕只怕没写完就走了,会阴魂不散!」语气俨然慷慨赴义的烈士。
中兴台文所助理教授詹闵旭说:「我以前在花莲修过他的小说课,他习惯边走边朗读小说,读到悲惨情节会忍不住哽咽。我始终觉得他很孤独,那时我在校园超商打工,他一个人住在教师宿舍,半夜常看到他来买微波食品,买完拎着大摇大摆离开,感觉很孤独但是很阳刚,足以对抗全世界的样子。」
书写回家路
聊了1个多小时,李永平上气不接下气,我们让他喝口水。从书房望出去,是静伏的淡水河与观音山,为何选择定居此地呢?「因为山水环抱,让我想起童年的婆罗洲丛林。」2张书桌,1张床,几幢书架和沙发,看似简朴,却擎起了浩瀚的想像。客厅桌面堆着《金瓶梅:女性服饰文化》《明代宦官政治》《中国宦祸实录》等参考书,书中夹满手写便条:「青色系。白玉钗衣裳」、「刑具大观」、「回鹘髻(高髻的一种)」等,真不愧是处女座,为了写武侠,考据井井有条。
书架上,有一整柜梁羽生和金庸的武侠小说,那是李永平创作的原点。「我父亲是华语老师,家里有很多古典诗词、《红楼梦》《水浒传》等书,但那时我看不太懂。初中接触了梁羽生和金庸,才发现有一个这麽大的中国视野,虽是虚拟,却那麽美丽、精彩。直到李安《卧虎藏龙》上映,我受了很大刺激,作为华文小说家,我一辈子最想写的就是武侠小说,於是开始认真构思《新侠女图》的形式、结构等问题。」
他每部小说的主人翁,都摆脱不了「浪游」的宿命,因为他说,写作是一条回家的路。浪游,其实也是近乡情怯的矛盾,离家愈遥远,愈渴念家乡。代表作《雨雪霏霏》《大河尽头》《朱鴒书》统称「月河三部曲」,「三部曲溯源我的婆罗洲童年经验,可是《新侠女图》的女主角从南方一路浪游到北方京师,我原本安排她大干一场死在北京,後来决定让她带着刚出世的孩子回到南方家园,有点政治意涵,哈哈。」
7年前,他接受作家朱国珍专访,提及一系列婆罗洲书写的动机:「原本要探讨『我要到哪去?』没想到,结果却是『我从哪里来?』追寻到最後,就是落叶归根。想要回家,却永远回不了家。」
天性爱游荡
李永平的父母是广东省揭阳县人,「我们客家人就是不断迁移,父亲那一代去南洋,随身带着一本家谱,像宝贝一样。」父亲27岁到了婆罗洲沙劳越的古晋市教书,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遂就此落脚,成为第一代华侨,生下8个儿女,李永平排行老三。
他说从小跟父母感情疏离,兄弟姊妹之间亦然。「童年,怎麽说呢?就是很孤单、很寂寞,自己看书,在外头游荡。我喜欢游荡,有时候游荡到丛林1、2天没回家,父母也不晓得。」父亲後来辞去教职,忙於经营胡椒园、肥皂厂等生意,母亲成天病恹恹,管不住小孩在外头鬼混。
父亲尽管忙碌,对他的文学启蒙可不小。「小学时,父亲常用客家话朗读唐诗、宋词给我听,音韵特别好听。我在英国殖民地长大,生活环境全是英文,所以对方块字的意境和美感很迷恋。」高中毕业後,他决定出国留学,「老师、同学们後来进了丛林打游击,变成沙劳越共产党,我不想打游击,也不想当共产党,就跑来台湾。马来西亚刚成立时,一些有思想问题的华裔人士,莫名其妙被抓走,消失了,如果我留下来,肯定被干掉!」
20岁,他留学台大外文系,在台湾一待就是44年,中间仅回家5次,每次飞回去,还得刻意避飞马来半岛航线,改从亚庇转机。潜意识的身分认同跟现实发生龃龉,他有次受访自剖:「念高中时,我莫名其妙从大英帝国的子民,变成马来西亚的公民,心里很不好受,很多怨愤。」
来到台湾,身分认同又多出选项。原本他是侨生,32岁娶了台湾老婆,几年後入了台湾籍,身分如何归属?有学者把他归类在「马华作家」范畴,他不情愿被贴标签,表明更倾向被诠释成「出身马来西亚的华语作家」。他说自己那一辈的作家,历经移民和殖民,作品经常流露出离散与漂泊的状态,相形之下,新一代的作家根本不存在认同矛盾。
母亲有三个
「我一生有3个母亲,一个是生母婆罗洲,一个是嫡母,也就是我父亲的祖籍广东,另一个养母是台湾。我20岁来台湾,除了去美国6年,一直没离开过。我40岁入台湾籍,前年获得『国家文艺奖』,站在台上说,养母在我走投无路时,让我安身立命,还培养我成为小说家,所以作为小说家,李永平是台湾制造的。」《文讯》杂志社社长封德屏说:「领奖时他激动流下泪来,这对20岁就从马来西亚到台湾的他,很不容易,多年来的认同矛盾,终於在当下获得了平抚与安慰。」
2015年8月,写完「月河三部曲」,总算对母土有交代,李永平鼓起勇气重返阔别30年的古晋,祭拜父母。「飞机经过婆罗洲上空,照理说有一整片我朝思慕想的翠绿丛林,结果看到被挖成一块块、像疮疤的红色坑洞,我就哭了。政客和商人砍伐丛林又放火烧山,烧过的土很肥沃,可以种油棕榈,换成cash(现金)!我书中描写的景象,是60年代的婆罗洲,如今烟消云散,幸好用文字保留下来,那是我对生母最大的贡献。」他激动得眼眶含泪。
漂泊数十载,最大的遗憾是父母相继在1989年间辞世,没能赶回家见最後一面。问起缘由,他说政治太敏感,不愿多谈,言谈间流露着懊悔:「如果对母土真有感情,无论冒任何生命危险也该回去看看才对,何况有些事只是心底恐惧,让我不想回去,实际上未必回去就会怎样。」又说:「现实中不敢回去,可是透过『月河三部曲』我早已经在精神上回家无数次了。」
死了留台湾
等伤口癒合,就要开始化疗,李永平手上颤抖的笔,正努力跟癌细胞赛跑,他却冷不防说道:「我这一辈子呢,已经做好死在台湾的准备,我死了要留在台湾,随便找地方把我埋了,土葬不环保就烧成灰,在台东或花莲撒一撒,台北、台中、高雄也撒一撒。」他开始口齿不清,有点心急,似乎非要把台湾每个地名念过才肯放心。
离婚30多年来,没有子嗣的他,始终独来独往,流连岛屿东西南北,台北12个行政区都住遍了,直到2007年,终於在淡水买房定居。此心安处是吾乡,口口声声的浪子,其实早就已经回家了,因为台湾就是他的家,随时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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