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正月十五，吉林长春街上格外热闹，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大家都挤在路边屋檐下，抬头眺望远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下午三点整，一辆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车上是黑压压的一群士兵，个个全副武装、威武严肃。在他们的包围下还有一名女子，被五花大绑着，后背插着一根白色长条，上书“奉命枪毙匪犯张素贞”。之前不知内情的过路人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一辆刑车！

再细瞧那女子，年轻貌美，妆容贵气，一顶精致黑色绒帽，一袭紫色旗袍，外搭斗篷上缀满纯白花纹。此刻她表情平静，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到了刑场，面对一众围观者，女子冲着人群高喊：“来吧，我就是驼龙，我不怕！”

驼龙，这只是她的外号，女子本名张素贞，1901年生于东北辽阳的一个小山村，她5岁时母亲便在逃难中一命归西，张素贞从此和父亲相依为命。

张素贞自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可是与其他同龄女孩不同，她虽然外表柔弱，却常常生出与人打架斗殴的事端，让家人很是苦恼。

长到15岁时，张素贞遇到了闯入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于二神”。这小子是张家的长工，两人的关系很快被张父发现。张父立即叫来张素贞，一见女儿就“啪”地扇过来两巴掌，接着甩下一句狠话：“明天让姓于的结工钱，赶紧滚蛋！你再敢跟他来往，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张素贞心急火燎地去找于二神商量对策，于二神提议两人私奔，到他姑姑家暂时躲避一下。此时的张素贞已被爱情冲昏了头，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于二神的姑姑对张素贞极其热情，涉世未深的女孩哪里晓得，于二神与这位面容和蔼的长辈正在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

图 | 《驼龙》的电影海报

于二神生性好赌，最近又赌输了不少钱，他想到张素贞美貌过人，与姑姑私下一合计，决定将张素贞卖到窑子里大赚一笔。姑姑以外出打工为由，带着张素贞到了长春，抵达落脚地时张素贞才发现，这里是一家妓院！她傻呆呆地望着招牌上“金玉堂”三个大字，感觉自己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了。

自16岁这年遇人不淑被拐骗，就注定了张素贞一生命运多舛。阅人无数的金玉堂老鸨小金宝，对张素贞的皮相甚是满意，为其取名“翠喜儿”，还让张素贞喊她“干娘”。没过多久，美貌少女张素贞凭借婉转动听的歌声，倒成了金玉堂的头牌花魁，“翠喜儿”的名声慢慢传开来，令长春城的那些男人们趋之若鹜。

妓院生意越来越红火，张素贞俨然已经是小金宝的一颗摇钱树了。可是小金宝万万没想到，这个香饽饽突然被另一个人盯上了。此人江湖报号“大龙”，本名王福棠，是“仁义军”的大当家。他带着一帮弟兄们来金玉堂找乐子，一眼就相中了正在进行歌舞表演的张素贞。

大龙一掷千金买下了美人的一夜春宵，之后便常常光顾金玉堂，多次相见两人关系日渐亲密，张素贞被大龙征服了，大龙也动了真感情。

大龙不是那种提上裤子不认账的男人，他在张素贞面前发誓要为她赎身。张素贞压抑在心底对自由的渴望，促使她不顾一切地抓牢了大龙这颗救命稻草，她拼命地点头，流着泪抱紧了大龙。

图 | 饰演大龙的髙占非

眼看着摇钱树要被赎走，那小金宝自然是不肯，坐地起天价，试图吓跑大龙。大龙可不是吃素的，他让手下人用蒙汗药绑走了小金宝的儿子，捎话给她：“想要儿子？拿张素贞来换！”无奈之下小金宝只能妥协。

重获自由的张素贞跟着大龙上了山，成了压寨夫人，她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叫“驼龙”。可是压寨夫人的宝座并不好坐，空有一副好皮囊根本配上首领，备受压力的驼龙在大龙的指导之下，开始学习骑马、射击。

驼龙确实不是一般人，她天赋极高，见到枪炮更是爱不释手，大龙见此情景，干脆送了她两把德国驳壳枪。经过一番操练，没少日子，驼龙练就了一项独特技能：能够左右打双枪，百发百中。驼龙一手好枪法远近闻名，慢慢地又传出了“双枪驼龙”的名号。

驼龙成了大龙身边名副其实的二当家，在她的协助之下“仁义军”规模扩大了两倍多，巅峰时期有两千多号人。

从之前任人宰割的弱女子，摇身一变成了绿林女汉子，出门是大马洋枪，每天有小弟供着，渐渐地，驼龙似乎忘记了自己曾经遭受的迫害，金钱和鲜血激活了她内心的邪气，她带着匪徒们出没于五常、榆树、双城、德惠等地，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成了地方一害。

刀尖舔血的生活一晃便是三年，1923年10月的一天，大龙看上了吉林德惠万宝的乱石山善人屯，便纠合其他几个土匪帮子到达此地。凌晨4点钟，大龙带领着一百多人马长驱直入，首先对屯里小户人家下手，不仅将里面财物洗劫一空，还抢夺奸淫了不少妇女。

驼龙则候在门外，身着威武披风，骑着高头骏马，给这帮人打气：“弟兄们，冲啊！赶快，各找各的老丈人家！”众匪徒听完这话，斗志愈发昂扬。顷刻之间哀声连连，百姓一阵大乱，有人上吊，有人喝药，有人跳井，还有一些投降的。

杀到最富足的一户纪家大院时，所有人却卡住了。他们原以为纪家也是一些不善武力之人，谁知此户人家院墙高达3米，四处墙角各架了一门土炮，还有几十个持枪护卫来回巡逻。土匪们强攻了整整一宿，都没能拿下来。更要命的是，天亮时县里的保安队闻讯赶来，将这群土匪团团围住了。

按照当时的规定，如果谁砍下了土匪的脑袋，可以拿去换子弹和现银，所以保安队士兵杀起来格外卖力。里外夹击下又是一场恶战，大龙的队伍溃败，伤亡惨重。在混战中大龙身中七枪，来不及留一句遗言就毙命在了半道上，22岁的驼龙一下子成了寡妇。

身后是穷追不舍的保安队，大家只顾着仓皇逃命，大龙的遗体丢在了荒郊野外，驼龙则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回到老巢以后，剩下的匪徒群龙无首，驼龙便想接替大龙的位置。可是这些人怎会轻易听她一个小姑娘的？驼龙当机立断召开了一场大会。

在会上驼龙对天发誓要为亡夫报仇血恨，土匪们最在乎两样东西，一个是讲义气，一个是有本领，这两样驼龙全部具备，大家平时也看在眼里，于是一致同意推举驼龙担任新的大当家。

在那匪窝里女人本就是稀罕物，很快驼龙又和大龙的兄弟二龙睡到了一起，为了让男人们更好地效忠自己，驼龙对二龙说：“以后别喊我嫂子了，叫夫人！”二龙就此做了驼龙的夫君。

驼龙上任后大肆招兵买马，纵匪劫掠，吞并了好几股小土匪势力，还不断有人前来投奔，她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女土匪头子。

为了得到更多的物资，驼龙打起了日本人的主意，她本就看不惯日本人在中国土地上横行霸道，有一天夜里便摸到日军驻地，杀掉了几个日本关东军士兵，抢了一些财物。后来驼龙胆子越来越大，多次偷袭日本人并成功得手，据说一共干掉了近千日本兵。这下子可得罪了日本人，愤怒的日本方面向东北军阀施压，要求惩治驼龙。

在当地保安队和日本人的联合围剿下，二龙在一次战斗中被杀，驼龙带着新仇旧恨嫁给了一个叫九龙的人。结果在一次交火中，九龙也挂掉了，驼龙再一次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一时间土匪群中传出流言，说驼龙是个红颜祸水，克夫，她只好在众人的质疑之下离开了山寨。

走投无路的驼龙去找另一个女匪，江湖报号“一枝花”。这一枝花与驼龙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她是因为丈夫惨遭官家迫害而沦落底层的，所以平日里只和官家作对，并不抢掠穷苦百姓，更不允许手下人随意奸淫妇女。

驼龙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她不仅主动找官家麻烦，还带着弟兄们去抢劫村子，把全村妇女关进一个屋子里，任由匪徒们蹂躏。虽然驼龙坏了规矩，却更符合这群野蛮男人的胃口，她很快赢得了土匪们的信任，愿意为她卖命的人越来越多，一枝花渐渐失了势。

一山难容二虎，一枝花见形势不妙，拉了几个愿意效忠自己的小弟，离开了这个山头。驼龙在新地盘又一次崛起，她的复仇计划自然提上了日程。

图 | 李丽华饰演驼龙一角

1924年秋，天天数着日子的驼龙行动了，她拜了大龙的灵位，带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奔赴仇家。到目的地之后，驼龙下了令：“只要是纪家人都给我干掉，就算是投降的也不能放过！”

趁着夜色，土匪们偷袭了纪家大院，打得对方措手不及，仅仅十几分钟纪家人便败下阵来。驼龙命人把院内财物尽数搬空，之后一把大火将宅子烧了个干净。她觉得还不解恨，又将附近村落悉数扫荡了一遍，那些房屋和草垛燃起熊熊烈火，场面触目惊心，酿成了许多人间惨剧。

驼龙血洗东荒地的事情震惊了整个东北，当时的吉林省警备司令李杜受命围剿这群土匪，官家同时发了悬赏通告，只要老百姓见到驼龙，举报就有重赏。

很快驼龙现了身，虽然大仇已报，她并不想就此隐退，因为她看上了比纪家更富有的白家，白家的大炮台和各色枪支让驼龙垂涎已久，她还打算顺便从白家粮库里多抢些过冬的物资。

有些飘飘然的土匪们明显轻敌了，激战之下白家护卫拼命抵抗，此时有村民报了官，李杜派出两万兵马火速赶来，包围了驼龙的队伍。两万名精兵对一千多土匪，力量悬殊，没有悬念，驼龙被打垮了。

见寡不敌众，驼龙干脆将人马化整为零，她吩咐几个小头目带着各自手下分散逃命，保存实力待日后东山再起。看着这些人窜进林子里，驼龙心中五味杂陈，匪帮被一锅端，她辛苦创下的基业瞬间化为乌有，此刻的驼龙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队伍一散，驼龙便失踪了。当地百姓拍手称快，敲锣打鼓庆祝。而匪首去向哪里？已经没人关心这个问题了。

其实驼龙逃得并不远，她乔装打扮后悄悄潜入了长春城里，驼龙此行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去找妓院老鸨小金宝，二是想以烟花女身份做掩护躲避追捕。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驼龙乘上一辆人力车来到一户门前，轻轻扣了扣门板。那时小金宝正在休息，听到动静睡眼惺忪地来开门，发现面前竟然站着当年的翠喜儿！

小金宝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和这位熟人打招呼，便见对方掏出一把枪，接着闪进了屋内。

“干娘，别怕！”驼龙道出了事情原委，说自己现在无路可去，希望能在小金宝这里找口饭吃。

长春城满大街已经张贴出通缉驼龙的告示，小金宝不是不知道，可是她依然热情招呼驼龙坐下，关切地问道：“闺女你还没吃饭吧？先歇一会儿，干娘给你买好吃的去！”

临走前，小金宝又添了一句话：“现在外头风声紧，千万别出去，我得给你把门关好。”遂将大门反锁上了。

干娘愿意收留自己，驼龙感觉很温暖，她计划着给小金宝一些孝敬钱，毕竟这是她唯一可靠的亲人了。驼龙浑然不知的是，小金宝早就出门报官领赏去了。

等了许久也没见小金宝回来，驼龙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多年闯江湖的经验告诉她，此地不宜久留。驼龙立即砸烂窗户，纵身跃出，混入了人流中。当小金宝带着警察来拿人时，早已是人去屋空。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驼龙选择在长春城附近的公主岭市落脚，光明正大地重操旧业，开了一家名为“春香阁”的妓院。即使干着皮肉生意，驼龙还是不改土匪本性，只不过这一回她不再欺负百姓，而是抢掠有钱人，来了个劫富济贫。

这种快意潇洒的生活很短暂，都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李杜的得力部下经过多番调查，终于打探到了驼龙的藏身之所。为了不打草惊蛇，李杜安排一个曾是土匪出身、现在担任连长的“老白龙”化身富商，带着一帮“小弟”来春香阁包下了整个场子。

老白龙指明要驼龙服侍他，驼龙还像往常一样接客，就在两人宽衣解带之时，老白龙一把拽住驼龙的手，亮明了身份：“你认得我吗？”驼龙感觉大事不妙，挣扎着扑向旁边一个箱子，那里面除了她平日里的换洗衣物，还有枪支弹药。老白龙见状，牢牢控制住了驼龙的手臂，让她动弹不得。

驼龙冷静地说：“让我换一件衣服，就跟你走。”

老白龙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说罢命人打开了箱子，两支枪露了出来。

老白龙拿起枪仔细检查，发现它们都已上满了子弹，他长舒出一口气：“好险！”

就这样驼龙被捕，土匪生涯结束在了风尘中。

为防夜长梦多，李杜打算尽快解决驼龙的问题，可是他遇见了一件左右为难的事情。原来驼龙被捕之事登报以后，李杜同时收到了两封电报，一封来自少帅张学良，要求将驼龙“解往沈阳”；一封来自张作霖的心腹吴俊升，想把驼龙“解往八面城”。

图 | 驼龙真实行刑照

张学良和吴俊升都对驼龙相当好奇，希望会一会这个传说中的人物。两位上级李杜一个也不敢怠慢，然而他也有私心，并不想交出驼龙，他心想着万一这女匪再出去，无异于放虎归山，将来还会给自己制造出更多麻烦事。

思前想后，李杜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将驼龙就地正法。只有她彻底消失了，才不会得罪更多的人。李杜安排属下为驼龙拍了照，将照片当礼物给张学良和吴俊升邮了去，也算对整件事情有了个交代。

行刑的日子到了，驼龙被士兵押着游街示众，虽镣铐加身，却淡定自若，那一身黑帽、紫旗袍、白花斗篷的装扮，是她特意提出的要求。处决驼龙是当时的大事件，人们奔相告之，长春城的老百姓都赶来看热闹，不少围观群众感叹道：“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可惜了！”

有人开始给孩子讲述驼龙的“神勇经历”，似乎将她当成了一个女英雄；还有商户主动给驼龙递上来吃的穿的；路过一家绸缎铺时，驼龙要了一匹红绸缎裹上身；随后一个老板送来一个玉镯子，驼龙也欣然戴上。

临刑前，驼龙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请将我这身斗篷给我干娘，就当她留作纪念！”事后人们才晓得，那斗篷的夹层里塞满了钱票子。

随着一声枪响，一地血迹，驼龙的生命定格在了24岁。从她身上掉落的红绸子，在冰冷阳光下分外殷红。

文 | 筱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