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把刘德华、梁朝伟和张震剪掉的男人,只有他
文 恺哥
1991年12月7日,李安的第一部电影《推手》在台湾上映,他特地从纽约飞回台湾,参加第28届金马奖的颁奖典礼。
那一年的最佳导演,不是李安。
事实上,李安一回到台湾,就听到大家在热火朝天地讨论另一位导演的新作。每个人都兴奋地告诉他,香港电影的新时代要由此开始了,听得李安赶紧去租了一盘录像带,连夜观看。
电影里的镜头和配乐,让李安一时间分辨不出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中,那是他有史以来看过最迷幻的一部电影:
“我不知道还有哪位电影人,能像他一样引起如此多的争议、赞赏和模仿。这些年来,同为导演的我,对他的感情很难说是由欣赏变成了嫉妒,还是由嫉妒变成了欣赏。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是一位值得被人嫉妒的导演。”
这部电影叫《阿飞正传》,而这位被李安“嫉妒”、获得第28届金马奖最佳导演奖的人,就是王家卫。
大众与小众
1963年,5岁的王家卫跟着家人从上海搬到了香港。不会讲粤语、人生地不熟的王家卫,童年最亲密的朋友,是尖沙咀的100多家电影院——
王家卫的妈妈,是个超级大影迷。王家卫每天放学后,都会跟着妈妈去看电影,有时一天可以看上3场。他们什么电影都看,不过王家卫怕看恐怖片,还差点被一部僵尸片吓晕,后来每次看恐怖片,妈妈就会递给他一张纸巾挡眼睛——
结果他发现,没有画面只有声音,是一件更恐怖的事情。
因为出色的摄影特长,王家卫顺利被香港理工大学录取,学习平面设计。1980年,香港无线电视台开了一个电视制作培训班,热爱影视的王家卫又跑去学习剧本写作和影视制作,毕业后投身影视行业,做起了一名幕后编剧,这一做就是8年。
1984年,王家卫还在《伊人再见》里客串了一名刑警,当时还没戴墨镜的他,最鲜明的特征可能是1米9的身高吧。
王家卫当导演,就是8年后的事情了。
1988年,王家卫拍了第一部电影《旺角卡门》。同样是拍黑帮故事这样的大众题材,王家卫却拍出了新花样:
当时这类动作片的代表作是《英雄本色》,讲的都是英勇神武的大佬往事,但王家卫却把视角聚焦在两个底层小混混身上,让人耳目一新。
王家卫的剧本拖延症,也在这个时期初显端倪:
第一次拍电影,王家卫死活写不完剧本,索性决定先睡上一觉,早上提前2个小时起床继续写。结果第二天一觉醒来,发现只剩下半个钟了。
张学友在《旺角卡门》里贡献的不只是抢眼的演技,还有经典表情包,这部戏也让他拿到了第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配角。
1990年,王家卫的第二部电影《阿飞正传》上映。
观众们抱着看到另一部《旺角卡门》的期待,走进了电影院。然而,等待着观众的,却是一部截然不同的电影——
观众坐在前面看电影,王家卫就站在后面看观众的反应。开场不到3分钟,就有观众破口大骂,不少观众中途离场。
电影结束散场时,有观众问刘镇伟认不认识王家卫,作为王家卫的好友,刘镇伟赶紧连连摆手,表示“I don't know him”。
被骂的原因可能还有这个:《阿飞正传》在上映时,标注的类型是动作片,砰砰砰砰砰。
《阿飞正传》上映了12天就被迫下线,这部投资成本达到4000万港元的电影,最终只收获了900万港元的票房。
迷离的镜头语言、散乱的叙事结构,让《阿飞正传》票房失利,然而,电影本身浓烈的王家卫风格,却赢得了影人的宠爱——第10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男主、最佳摄影、最佳美术指导五大奖项,全都被《阿飞正传》收入囊中。
《阿飞正传》可以说是王家卫个人风格的开山之作,电影片尾的美术指导张叔平、摄影师杜可风这两个名字,也开始在王家卫以后的电影中反复出现。到最后,《旺角卡门》反而成了王家卫的电影中,最不具备王家卫风格的一部电影。
也正是在《阿飞正传》的拍摄过程中,王家卫第一次戴起了墨镜。
尽管《旺角卡门》和《阿飞正传》给观众带来的观感相差巨大,但从两部电影中都可以看出,王家卫很喜欢挖掘大众明星的另一面:大明星不一定就要做主角,演员也可以打破自己过往的常规形象。
在两部电影中均有出演的刘德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有个趣事是,《旺角卡门》原本的结局,是刘德华受伤后变成了痴呆,与张曼玉相对两无言,惟有泪千行,因为王家卫想让观众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刘德华。
但这个结局最后还是被修改了,“因为观众不能接受刘德华变成白痴,对他们来说,痴呆比死去更让人难以接受”。
《阿飞正传》本来主角是刘德华,但是拍着拍着,到后面主角就变成了张国荣。
快与慢
王家卫早期的电影,有时会给观众一种很快的感觉。
1994年的《重庆森林》和1995年的《堕落天使》就是如此:
两部电影的叙事结构很散,不同故事的片段常常像碎片一样地穿插在一起;电影中常常有奔跑的画面,手持摄影、抽帧技术、快速的画面切换、律动的音乐,给人营造出一种晃动、眩晕的感觉。
当然,电影中有的快,是不得已的:
《重庆森林》里,有很多个林青霞在奔跑的画面,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重庆大厦里鱼龙混杂,经常出现林青霞在前面跑,王家卫在中间拍,大厦里的印度警卫在后面追着不让拍的情况:
“那时我们都叫自己CNN,因为我们就像CNN一样,未经许可就扛着摄像机冲进去一通乱拍,每天拍戏都像在谋划抢劫一样。”
《重庆森林》这部充满灵动气息的电影,只花了1个月就完成拍摄。
电影不仅拍得快,质量也高,不仅在国内斩获了金像奖、金马奖,还享誉国际,被英国知名电影杂志《视与听》大幅报道,昆汀·塔伦蒂诺看《重庆森林》看得热泪盈眶,“我不是为这部电影的内容而哭,而是为自己能这么喜欢一部电影而哭”。
对了,因为《重庆森林》打响了香港重庆大厦的知名度,居民们感到很高兴,所以王家卫再去拍《堕落天使》的时候,就没有印度警卫再追他了。
王家卫慢的一面,出现在另外两部电影里——
1994年的《东邪西毒》,一场戏拍了2个月;2013年的《一代宗师》,拍了十年。
一部电影可以拍十年,一场戏当然也可以NG几十次。
拍《阿飞正传》,刘嘉玲擦地板擦了27次、梁朝伟吃梨也吃了27次,吃到怀疑人生;拍《2046》,木村拓哉不知道导演到底想要怎样的效果,一度苦恼了很久;
张曼玉在采访中说,拍王家卫的戏,不能理解第二次NG和第八次NG有什么不同,对演员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这样NG几十次、反复拍出来的镜头,到最后也可能被剪掉——刚才讲的梁朝伟吃梨,你可能完全没有印象,因为这场戏被王家卫删掉了。
张震拍《一代宗师》的时候,下了很大功夫去学习武术,结果被删掉了很多戏份。据说在张震结婚的时候,王家卫送了一份礼物,礼物里只有一张纸条:“以后会少剪你的戏。”
在《花样年华》的结尾,梁朝伟跟张曼玉其实拍了一场重逢的戏,两个人都觉得这场戏拍的很好,但是最后被王家卫剪掉了。
虽然王家卫对电影进行反复的NG与删减,但他并不是在刻意刁难演员,只是想要拍出最好的效果。梁朝伟和刘德华是科班演员出身,表演痕迹重,所以在拍《旺角卡门》和《阿飞正传》的时候,经常要拍很多遍。
到了《一代宗师》,王家卫觉得梁朝伟演得很好,经常拍一条就过,拍摄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让梁朝伟再次怀疑人生......
王家卫拍戏没有完整的剧本,经常即兴发挥,边拍边改,有时甚至会推倒重来,这也导致了电影拍得慢。
但这种摸着石头过河的拍法,也给电影带来了很多预料之外的惊喜:
拍《春光乍泄》的时候,王家卫本来是没有想过要拍瀑布的。
在拍戏的过程中,王家卫偶然在张叔平房间里看到一盏走马灯,觉得上面的瀑布图案很美,一问之下,发现原来是阿根廷的伊瓜苏大瀑布,随即决定前往拍摄,这才造就了电影中经典的一幕。
飞快的电影背后,就是这样缓慢的拍戏过程。没有剧本、没有台词、没有指导,王的表情隐藏在墨镜背后,你不知道他究竟会拍出怎样的电影。
而这种慢,导致了另一个快——经费燃烧得快。
《阿飞正传》本来是上下两部曲,结果预算4000万港元,拍第一部就拍掉了3900万港元,导致计划夭折——不过这也促成了《阿飞正传》《2046》《花样年华》的三部曲故事;
《一代宗师》拍叶问,本来要一直拍到1977年,结果拍着拍着发现经费不够了,只能拍到60年代;拍《春光乍泄》的时候,拍到最后一场戏,猛然发现胶片用光了,只能在异国他乡满大街寻找卖胶片的店铺。
但王家卫的这种拍法,反而赢得了演员们的认可:
在梁朝伟看来,很少有导演会愿意为一个演员的一场戏花费这么多胶片,只为了呈现最完美的一面,这对演员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因此不论被虐多少遍,他都一直愿意跟王家卫合作。
梁朝伟说,拍完《阿飞正传》,自己才真正学会了演戏。
追寻与被追寻
王家卫的电影里,处处有着他喜欢的导演、作家的痕迹:
王家卫从导演安东尼奥尼身上,明白了有时候真正的主角不是演员,而是背景;《阿飞正传》里的一分钟梗、无脚鸟传说,处处有着法国新浪潮电影大师让-吕克·戈达尔的影子。
写过《蜘蛛女之吻》《伤心探戈》的阿根廷作家曼努埃尔·普伊格,是对王家卫影响最大的一名南美作家,王家卫电影中零散的非线性叙事结构,就是受到了他的启发;
香港作家刘以鬯也是王家卫极为推崇的一位作家:《花样年华》的灵感来源是刘以鬯的小说《对倒》,《2046》中那句“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就出自刘以鬯的小说《酒徒》。
王家卫拍《阿飞正传》的时候,看到戈达尔电影《法外之徒》里的无脚鸟传说,觉得很适合张国荣跳舞的画面,就拿来用了。
王家卫还是一个将年代感追寻到极致的人:
拍《花样年华》时,为了还原当时上海的穿着风貌,光是张曼玉的旗袍,剧组就专门定制了二三十条;在选址上,一条窄窄的长楼梯,王家卫找遍了整个香港;电影的背景音乐,也是王家卫根据小时候的记忆选取的西班牙语歌曲。
王家卫在还原年代感这方面,甚至可以极致到什么地步呢?
为了还原当时的上海特色,王家卫特意为张曼玉设计了每天的食谱:
“上海社会的食物很有季节性,它可以告诉你现在是5月还是3月还是6月。比如里面有一场戏,是梁朝伟邀请张曼玉吃饭,他们吃了馄饨,其实做这个馄饨的时令蔬菜,是只能在6月、7月买到的,这样观众就可以知道,噢,原来现在是1962年的6、7月份。”
在这种极致精神下拍出来的《花样年华》,最终享誉国际:当年斩获了金像奖最佳影片、金马奖最佳影片、法国电影凯撒奖最佳外语片等国内国际奖项;2009年,《花样年华》被美国CNN评选为“最佳亚洲电影”第一名。
拍《一代宗师》时,王家卫光是在前期搜集资料,就搜集了3年,而演员们也跟着专门学了2年武术。
王家卫走访搜集到了大量历史照片和书籍,觉得还不够,一一上门请教了不同门派的老师,大到各个门派拳法的起源、特点,小到叶问衣服的扣法,他都做到事无巨细:
“要重现民国时期的武林,是一个很庞大的工程。这不单只是一个跨度、服装、道具的问题,你要把那个时代重现出来,在武打方面要还原历史的面貌,还原那个年代武术家的精气神,不能靠特技。”
后来《一代宗师》拍3D版,开头不到10分钟的雨中打戏,团队200多个人每天就坐在电脑前抠雨滴,一直抠抠抠,抠了整整3个月,只为了给观众呈现出最好的视觉体验。
这个习惯,王家卫一直坚持到现在。
2020年拍电视剧《繁花》,剧组选用沪语演员,还在上海的《新民晚报》上刊登寻物启事,向全社会征集与90年代上海有关的老物件,只为最大程度还原当时的上海风貌——
最新消息,王家卫还要为这部电视剧专门建几条大马路。
将每件事做到极致的王家卫,也赢得了不少导演的由衷敬佩:
昆汀曾多次在公开场合安利王家卫的电影,接下来他们还要合作拍摄《音魂掠影》(原名:50年一瞬的魔幻时刻),纪念逝去的莫里康内大师;奥斯卡获奖电影《月光男孩》的导演巴里·杰金斯也是王家卫忠实迷弟,在电影中处处可见王家卫风格的痕迹。
1994年,昆汀为了庆祝《重庆森林》的发行开了一场派对,在这场派对上,王家卫与著名影评人约翰·鲍尔斯相遇——若干年后,这位影评人被王家卫“钦点”,为他写了一本传记。
王家卫的影迷,常常去追寻王家卫电影里出现过的地方,只为了感受电影里的那种氛围:阿根廷的大瀑布、香港中环的半山扶梯、吴哥窟的树洞……
高晓松说:“王家卫的每部电影我都看过很多遍,以至于我到处去追寻他的那些足迹。我到香港一定要干一件事儿,就是住在《重庆森林》里面兰桂坊快餐店那个台阶旁边,也是《花样年华》里张曼玉换了各种旗袍,去买馄饨走过的那个台阶。
我住在那附近,就觉得特别幸福,仿佛自身被笼罩在那个神奇的氛围里了。”
作为一位麦当劳爱好者,我最想去的是香港尖沙咀北京道12号那家麦当劳,这个场景放在今天,就是一部《麦路人1960》。
王家卫说过,他拍《一代宗师》是写意的,电影里的人物故事是章回式的,不管是精彩也好,枯燥也好,这个故事过了就过了,不会再回来,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下一步的发展是什么。
回看他的电影之路,其实也是如此:
今年是《花样年华》上映第20周年,《重庆森林2020》也要开拍了。时间往回退20年,一位新锐的导演,刚刚凭借《花样年华》再创巅峰;再往回退20年,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刚刚毕业,还是默默无闻的助理;再往回倒推20年,一位5岁的小朋友第一次踏进尖沙咀的电影院,如果你去问当时那个小孩,他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以后会成为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导演。
如果摘下墨镜,走在大街上,你可能认不出王家卫这个人;但是即使遮住片尾的名字,你也绝对不会认不出王家卫的电影——
2007年,为庆祝戛纳电影节六十周年,33个导演一起拍了《每个导演都有他自己的电影》,感兴趣的朋友不妨去看一看,你一定能够在里面一眼认出王家卫拍的短片。
对影迷来说,王家卫的电影是永远的经典:
“秋刀鱼会过期,凤梨罐头会过期,但王家卫的电影永远不会过期。”
参考资料
[1] 王家卫的电影
[2] 王家卫的纪录片
[3] 王家衛的映畫世界︱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4] 与王家卫的一夜︱纽约移动影像博物馆
[5] 墨镜背后的王家卫︱BTV档案
[6] 导演王家卫︱真情指数
[7] 怀旧记忆与文化传承——王家卫访谈︱电影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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