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耀辉，不如我们由头来过。”

何宝荣（张国荣饰）漫不经心的呢喃，成就了华语电影史上最动人的对白，这句看似普通的话对于片中两位主人公的关系来说，既是终点也是起点。

随着王家卫执导的经典影片《春光乍泄》4K数字修复版的到来，今天，想和大家聊聊这部我非常喜欢的，由张国荣、梁朝伟出演的电影——

《春光乍泄》

一

要谈论《春光乍泄》，我们就必须回到1997年前夕：那时的一部分香港人对回归后的生活非常担忧，他们之中不少拼了命地要拿到加拿大、美国或是澳大利亚的绿卡。

许多悲剧因此发生，许多段婚姻关系因此破裂。其中对一些港人最大的打击之一，便是英方对他们护照政策的变动：在回归之后，他们将无法像以前那样凭借护照在英国滞留。

于是观察到了这一切的王家卫，决定拍摄一部关于“不被接纳”的情感关系的电影，而且这段关系最好发生在一对同性情侣之间，因为王家卫当时并不确定在香港回归后，他还有没有可能拍摄一部同性恋电影。

王家卫随即对张国荣说：“让我们拍部gay片吧。”张国荣回答：“只要是你做导演就好。你会让谁和我搭档？”王家卫说：“梁朝伟。”张国荣回答：“好。”

二

王家卫一直是拉美文学的狂热爱好者。

阿根廷作家曼纽埃尔·普伊格（代表作《伤心探戈》、《蜘蛛女之吻》），尤其影响了王家卫的叙事方式，而普伊格刚好就是同性恋。

另外随着1997年的临近，所有记者都在问王家卫：你的下部作品会不会与回归有关？

厌倦了这些问题的王家卫干脆决定让下部作品的拍摄地离香港越远越好。而阿根廷恰恰是地球上离香港“最远”的地方。

三

为何影片拍摄迟迟无法步入正轨？

其中一个原因，自然是王家卫没写剧本，王家卫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工作方式“最奢侈”的导演。他在开拍前没有剧本，只有模糊的创作概念，而他的创作过程永远混乱无序——

有人临时加入，有人中途退出，有人从配角变成主角，也有人的戏份被全部删除。但这些不合常理的过程，却总能制造出美丽的电影。

但还有其他很多更重要的原因。剧组最先找到的当地制片公司是一家骗子公司，王家卫只好另寻合作，于是这群骗子开始向当地移民监管局举报整个摄制剧组，引发了不少麻烦。

与此同时王家卫经受了一次短暂性中风，半边脸动弹不得，睡觉时必须用胶带粘住那只合不上的眼睛。还好制片人彭绮华在当地一家中餐馆里找到了一位华裔针灸师傅，这才让王家卫迅速康复。

中餐馆一直是王家卫了解一座城市的重要途径；《春光乍泄》的制作问题，同样是在这里解决。

王家卫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结识了一位中餐馆老板，他曾是一位香港警察，二十多年前因贪污受贿而逃难至此。这位老板很乐于助人，通过他的关系，王家卫找到了靠谱的制片经理，影片也正式拿到了当地的拍摄许可。

而这距离剧组抵达阿根廷，已有两个月之久。

四

梁朝伟在王家卫的邀请下，同意首次出演同性恋角色，但后者在一开始曾对他说，片中不一定非要有激情戏。

然而王家卫渐渐意识到这么做行不通，而且梁朝伟虽然在剧组刚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悉心照料着因水土不服而生了大病的张国荣，但王家卫能看出他在与张国荣相处时的紧张与有所保留。

因此王家卫决定将梁朝伟的首场戏设置成亲热戏，以便试探后者的接受尺度：要么他会接受这个挑战，一条路走到黑，要么他会立刻退出这部电影，从而把整部电影的损失减到最低。如此策略，是王家卫为影片掷下的最大赌注。

五

没有剧本的王家卫会焦虑吗？既会，也不会。

说他不会，是因为每次都有一整个优秀的剧组为他做后盾；说他会，是因为《春光乍泄》的情况有所不同，他把五十多人所组成的剧组拉到了世界上离香港最远的地方，所以他要负起责任。

王家卫的“拖延症”渐渐耗光了人们的耐心，张国荣要回去开演唱会；张叔平要兑现两个他应允已久的片约。于是王家卫只好每天出门，到临近的咖啡店里狂写剧本。

最后，是张国荣的最后通牒让王家卫意识到了事情的紧迫性——前者要回去进行世界巡演，而且不会再回归剧组。这时的王家卫知道，《春光乍泄》只能以梁朝伟/黎耀辉的视角来叙述，而且黎耀辉最后只能独自一人到达伊瓜苏瀑布。

以二人的分手为起点，以黎耀辉抵达瀑布为终点，是影片最粗略的结构，至于在这中间会发生什么，则需要王家卫来填补。

六

用胶片打草稿，是王家卫一直以来的奢侈习惯：我们能在影片的幕后纪录片《摄氏零度：春光再现》中，看到黎耀辉自杀的镜头，但这个设定最终被王家卫自我否决。

王家卫抛弃的另一个剧情线索，是梁朝伟与关淑怡的邂逅：黎耀辉在前往伊瓜苏的路上遇到了由这位香港歌手饰演的女孩，并与她产生出了若有似无的情愫。

后来在剪辑阶段王家卫发现，这段情节会让影片的重心偏离他最初的意图：影片想探讨的并不是黎耀辉为何喜欢男人要多于女人，而是最普遍意义上的爱情关系。

于是关淑怡的戏份最终被尽数删除，虽然王家卫个人很喜欢这部分镜头。

七

影片正式拍摄的首场戏，是黎耀辉与何宝荣之间的激情戏。

王家卫在布置好激情戏场景后把剧组清了场，场内只剩他本人、张叔平、杜可风、彭绮华（制片人）、摄影助理和两位主演。在开机之前，王家卫没有给两位演员任何指示——他甚至没有指明他们应当哪个在上，哪个在下。

首先打破尴尬局面的，是张国荣：他脱掉了身上的毛巾躺倒在床上，于是二人在这场戏中的位置就很明显了。

梁朝伟同样甩掉了自己的毛巾，但他并没有脱掉身上的短裤——拒绝全裸是他的最后底线。随后，张国荣引导着梁朝伟渐渐进入情境，两人尽情拥吻在一起。

在拍了几条镜头之后，王家卫收了工，而梁朝伟却呆坐在原地，神情恍惚。

这时候张国荣走上前去对他说：“现在你明白我这么多年里和女演员演亲热戏时还要装作很爽，是有多辛苦了吧。”

对身为演员的梁朝伟来说，那是一个让他顿悟的瞬间。

几年之后，他还对王家卫说：“我演员生涯中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在出演《春光乍泄》的那场戏时脱下自己的短裤。”王家卫认为，这也是梁朝伟决定出演《色戒》的原因之一。

八

《春光乍泄》是王家卫在香港之外拍摄的第一部当代戏，而布宜诺斯艾利斯与香港的气质并不相同。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气质更显悲伤，因为它往往是被放逐或是自我放逐的他乡之客在流浪多时之后，最终的落脚点。

王家卫了解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方式，是在城市街头不停游荡：他会走进一家家商店，询问关乎日常的琐碎问题，例如商品的价格，饮食的种类，或是店内咖啡与香烟的品种。

王家卫还研究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历史，并造访了城中多数的同性恋聚集区。其中唯一真正吸引到他目光的，是一个叫做博卡（La Boca）的区域，这是欧洲水手最先登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港口，它混杂的文化与拥挤的人群，与香港很相近。

王家卫立即决定把博卡区设置为故事的主要发生地，而帮他取景的当地助理在听到这个选择后，还以为王家卫疯了——

“从来没有电影拍过博卡区！我们阿根廷人也不想让你拍这里！你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难道就是为了拍这种破败肮脏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能拍一些旅游景点？”

然而在王家卫氤氲朦胧的镜头之下，博卡区散发出了殖民地区所特有的迷醉魅力，这里也因此在近二十年中，成为了不少文艺青年的朝圣之地。

而在这些年的各种场合，王家卫也经常会遇到来自阿根廷的影迷，他们总是对他说：“你把我们的城市拍得很美。”

九

影片的故事开始于何宝荣的台词“不如我们重新开始”，又或多或少地结束于伊瓜苏瀑布。在王家卫看来，瀑布与海洋同样都是中国文化中象征“统一”的意象，因为所有的涓涓细流，最后都会汇入其中。

而当王家卫真正抵达伊瓜苏瀑布时，他彻底被瀑布的景色折服了：对他来说伊瓜苏瀑布既美丽，又带有些许阴郁甚至危险的气质——它像是要把所有试图接近它的事物都吸入其中。

《春光乍泄》同样也标志着无数个终点与起点——

它既是梁朝伟成长为演技巨星的起点，也是张国荣与王家卫合作的终点；

它既是华语影人首次斩获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也是香港导演最后一次获得有分量的三大电影节奖项；

它既是王家卫创作生涯中的又一座高峰，也是某种王式风格的终结：在这之后王家卫的电影美学变得愈发华丽，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像黎耀辉与何宝荣这样，混迹于市井街头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