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念群

很多人以为万玛才旦的《气球》改编自他的小说集《乌金的牙齿》里的篇章，这个认知对，也不完全对。说对，是因为电影文本确有早前出版的小说集可对位。说不完全对，是因为剧本创作其实早于小说，还拿过香港亚洲创投会大奖，只是苦于迟迟未获拍摄机会，自觉可惜，才改成万字小说并收入小说集出版。《气球》最终的脚本与它出发时相比，只能说似曾相识燕归来，反倒与小说高度重合，故说它改编自小说，也无不妥。从剧本到小说，又从小说到剧本，经过文学这张滤网，故事的齿轮紧紧咬合，立意和表达更富层次，谋篇与布局也更具张力。

藏地草原，三代同堂。放羊的爷爷嘴不离六字真言，两个小儿子也到了正皮的年纪，县城中学住校的大儿子江洋放假归来，出家为尼的妹妹卓玛回乡化缘，女主人卓嘎忙着操持家务，男主人达杰负责借羊配种，加上以大儿子背上黑痣为凭“轮回转世”的奶奶，一家七口，其乐融融。故事开篇的氛围是喜乐的，两个小儿子把妈妈藏在枕头下的安全套当气球，达杰借回的种羊生机勃勃，而精力旺盛的达杰也成了卓嘎嘴里的“种羊”。开局围绕着生殖繁育，洋溢着荷尔蒙的气息。

在喜乐的开局里，文学的伏笔无处不在。开篇说大儿子江洋是奶奶“轮回转世”，爷爷去世后上师预言他将“转世回家”。电视机里播放试管婴儿的新闻，爷爷对科技改变自然生殖之举不悦，下令关了电视。后来的故事里，爷爷的“轮回转世”止步于科技干预的人流。孩子们两段车前的提问，都没有答案——两个小儿子问出殡的爷爷是不是回不来了，父亲叮嘱他们赶紧念经，未给出答案。大儿子问妈妈会不会去当尼姑不回来了，也没得到明确的答案。这既是孩子们的困惑，也意味着未来的无解。

影片以《气球》为题——“气球”是故事的粘合剂，也是影片的纵贯线，它是象征，也是隐喻。片中的“气球”有三种，一是被孩子误当气球的安全套，二是卓玛前男友出版小说书名，三是片尾父亲兑现承诺，给两个小儿子买回的红气球。孩子们傻傻分不清，把安全套当气球玩得不亦乐乎，连老辈人爷爷也不明所以。父母却因此蒙羞，达杰甚至众目睽睽之下和邻居大打出手。片尾孩子们好不容易盼到了父亲承诺的彩色气球，一个转瞬破了，紧接着另一个飞了。美好的期盼，要么无法保持它美好的样子，要么稍不留神就从手中溜走，终究都不可得。

“气球”以三种不同形态串联全篇，其实异曲同工，都是隔离或说隔阂之物。现实中的气球，保持美好的形态，靠的是一层薄薄的胶质皮层。孩子们当作气球玩的安全套，也是薄薄一层胶质，隔离生殖。隔离生殖可以让达杰像“种羊”一样释放，同时让卓嘎无后顾之忧，然而孩子们偷走了他们用以隔离生殖的“气球”，卓嘎又怀孕了。政策的不允和现实的无力抚养，让卓嘎执意打掉腹中孩子，然而爷爷“转世回家”的预言横在家庭中间，生殖隔离的失败，引发了家庭的分歧，原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就这样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离开来。故事的辅线上，小说《气球》虽没有气球的形态，然而它装着卓玛和前男友的过去，这部分故事完全留白，我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卓玛意识到了可能是误会，但再也回不到交叉逆行的原点，一层无形的膜隔阂了彼此，也隔阂着他们各自的命运。

故事的后半程在伤感的轨道上急转直下，再丰沛的荷尔蒙，也抵不住人世的无常，以及现实的羁绊。其实从妹妹卓玛登场的阴郁，就意味了结局的凝重。辅线上出家为尼的妹妹，藏着一条不言而喻的苦情线，口口声声一心向佛，情殇的痕迹始终写在脸上。后来妹妹带姐姐去庙里，言外之意要去救赎，分别时大儿子担心她去当尼姑不再回来。很显然，尼姑身份在这里，也像是一层胶质，受伤的女人躲无可躲，只能像气球一样把自己隔离开来。

之前不少影评人把故事线看岔了，说父亲和儿子赶到医院劝说，阻止了母亲做人流。儿子的劝说词和小眼神很有说服力，反打镜头是母亲的泪水，镜头并没有明示人流是否完成。从卓嘎和妹妹要去庙里的举措，以及达杰送江洋到学校后在雨中魂不守舍的状态看，他们失去了第四个孩子，同时也失去了父亲“转世回家”的机会。还有人把卓嘎做人流的抉择，上升到女权的高度，谬之大矣。她只是在信仰与现实的二选一面前，无奈而痛楚地选择了后者。对于信徒母亲来说，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完全道德选择”，不增不减，不存在人格的降低，也上升不到女权高度。

浓烈的烟火气，是这部电影与万玛才旦此前作品最大的区别，也是《气球》与其它涉及藏地风物的作品的区别。许多都市人烦闷或迷茫时，会选择到藏地走走，似乎只有那里的海拔才能卸下羁绊与负重，只有那里的阳光可以涤洗尘垢与疲惫。于是，生于西安的郑钧，唱起了《回到拉萨》；生于北京的张扬，接连拍摄《皮绳上的魂》和《冈仁波齐》，似乎只有青藏高原，才能摆脱人间烟火。可这一次生于藏区的万玛才旦反其道行之，在青藏高原烧起了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