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之火,何以燎原?刘统用一则则故事、一个个细节,解开这道历史谜题
100年岁月如歌,风雷激荡;100年征帆高悬,乘风破浪;100年里,中国共产党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奏响了一曲气势磅礴的时代之歌,书写了砥砺奋进的壮丽篇章。
今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我们特设“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优秀图书”栏目,与大家一起,在文字中重温历史,在阅读中感受时代。
开栏第一本书———《火种:寻找中国复兴之路》(以下简称《火种》),是著名党史、军史专家刘统的新著。这是一部引人入胜的恢宏力作,回溯了一段震撼人心的寻路历史,展现了一幅星火燎原的革命画卷。
刘统曾先后师从史学大家王仲荦、谭其骧,他以古代史的方法研究党史,在档案资料里洞察历史的细节,回到现场去感受历史的余温。在接受本报专访时,他说:“我力求无一字无出处,真实反映历史,绝不拔高,让读者自己从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中,从那些有血有肉的先驱身上,感悟到党的伟大。”
微弱的火种是如何成功燎原的?刘统用一则则故事、一个个细节,一点点解开这道历史谜题。
《火种》刘统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
溯源:写清楚寻路的过程
上书房:今年是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但《火种》上迄20世纪初,下及1929年古田会议,并没有覆盖完整的100年。为什么?
刘统:传统的通史写作框架是应该覆盖100年的,但《火种》不是传统的通史写作,也不仅仅聚焦于中共创建史,而是在大历史中为党史“溯源”。
中国共产党创建的历史已经人所共知,关于共产党早期组织和中共一大的著作已经出了很多,还能写出什么新意?这是我动笔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在构思选题大纲时,我认识到:中国共产党的产生不是孤立和偶然的,而是历史时代发展的产物。要想写清楚它的诞生,必须将其放到一个更大的历史范围去研究和探讨。
100年前,“中国该向何处去”的疑问萦绕在每一位爱国人士心头,《火种》就以“寻找中国复兴之路”为线索,写清楚这个“寻路”的过程,写清楚20世纪前30年的中国历史。
上书房:这是一段怎样曲折艰难的历程?
刘统:20世纪初的庚子赔款把中国拖入了灾难的深渊。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清王朝的腐败,使得中国的仁人志士都想要推翻旧的王朝。于是就有了“愤青”和刺客,就有了革命党一次次的起义。今天看起来这些行动就像以卵击石。个人能有多大力量?能推翻一个拥有军队的政权?但这些革命者一腔热血,明知会牺牲,依然义无反顾。他们的牺牲唤起了更多人的响应,终于推翻了封建王朝,迎来了共和的民国。
但是,资产阶级革命者的软弱、内耗、涣散和其他种种,使他们无法组建一个坚强的政党,无力撑起一个共和国,政权又落到军阀手里。幻想破灭后,先进的知识分子去寻找新思想、新主义,于是开始了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唤起了全民的爱国热情,一群革命青年脱颖而出,他们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懂得了联系群众,在共产国际的帮助下,建立了中国共产党。
上书房:中国共产党的成长,同样经历了幼年、青年和壮年,经历了一个从幼稚到成熟的过程。
刘统:是的。从理论宣传到工人运动,从国共合作到武装斗争,谁都没有经验,挫折和牺牲远多于胜利。在血与火的实践中,共产党人摸索出了革命的方向和道路。从井冈山到古田会议,毛泽东为中国革命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
我以20世纪前30年历史作为深挖的背景,拉长时代视野,拓宽地域思维,在历史的纷繁复杂中,抽丝剥茧地反映共产党人如何应对国际与国内、外部与内部矛盾,如何在众多寻找中国复兴之路的党派中脱颖而出,找到适合自己生存、发展的道路,找到中国复兴的道路。
上书房:这样写历史,能使读者感到真实可信。
刘统:因为这样能让读者看到历史是怎样一步一步发展而来的,共产党的成功不是凭空而降的。探索中国的复兴之路,是一批又一批的志士仁人前赴后继,历尽艰难完成的。如同一座大厦,是从一砖一瓦铺垫积累而成的。这些综合起来,就汇成了波澜壮阔的历史。
启示:教训反衬正确道路得之不易
上书房:回溯这段寻路的历史,带给今天的我们怎样的启示?
刘统:最重要的启示就是方向和路线决定一切。大量的教训,反衬出正确道路得来是多么的不容易。
举个例子。要革命,首先要生存。如果连生存问题都解决不了,还革什么命?但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是一开始就能让全党接受的。瞿秋白的临时中央盲目执行共产国际的命令,从1927年到1934年,让各地共产党在全国范围内发起了数百次武装暴动。结果呢?几乎全部失败了。暴动的条件具备不具备,有没有群众支持,暴动后到哪里去,国民党军队来了怎么应付?所有这些问题,共产国际都没指示,临时中央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是在上海的洋房里下命令。结果造成成千上万的共产党员白白牺牲,各地党组织相继受挫。在此过程中,唯独毛泽东摸索出了一条自己的路,开辟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和保全了朱毛红军。毛泽东当时走的路,看起来很不正规,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却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所以,毛泽东一直痛恨洋教条,注重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这不是理论问题,而是从亲身经历得出的经验。
上书房:时代就像一列火车,不断地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为什么最后毛泽东带领中国共产党获得了成功?
刘统:革命者和革命家是不一样的。革命家必须具备5个特征:是一个理论家,能创造正确的理论,指引方向;是一个组织家,能团结大多数,建立党组织;是一个实践家,能理论联系实践,制定灵活有效的政策;是一个军事家,会指挥打仗;最后一点,必须有钢铁一般的意志,哪怕在党内外受到严重打击,也不消沉、不逃跑、不叛变,而是坚持到底。
对照这5点,陈独秀就存在一些毛病,比如使性子,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这样是走不到成功那一天的。还有陈公博,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逃跑了,那也走不到底。但是,我在书中没有否定任何一个人在某个历史阶段所起的作用,而是都给了恰如其分的评价。比如最先把马列主义引入中国、提供《共产党宣言》原版的是戴季陶,尽管他后来成为国民党右派。而蔡元培,尽管他是非常值得尊敬的教育家,但在1927年4月,他也向蒋介石提出了“清党”的建议。此外,他去法国批评勤工俭学的学生,也让蔡和森等热血青年大受打击。
我不会只看一个人的史料,还会看其他人的来相互印证。《火种》是我的个人著作,我想凭一个史学家的良心,记录这段历史,不刻意拔高谁,也不刻意贬低谁。这本书赶上了好时代,很多档案都解密了,很多问题都放开讨论了,这让我有了用武之地。中国共产党走过100年,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政党,它的成功一定是有原因的。至于原因到底是什么,我没有给你列出1234,而是努力讲好故事。
上书房:您如何评价第一次国共合作?
刘统:第一次国共合作是共产国际促成的。中国共产党建立了,但是要发展成一个全国性的大党,不是短时期能办到的事情。共产国际需要中国革命运动尽快扩大发展,于是主动谋划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合作。
1922年6月15日,陈炯明率部叛乱,让孙中山元气大伤。他总结失败的教训:依靠军阀干革命,终归是没有出路的。而陈独秀写文章、编杂志是好手,对于领导一个党却不在行。仅仅半年,建党的两位骨干李达和李汉俊就和他闹翻,相继离去。这样,国共合作的契机出现了。这不是单方的一厢情愿,而是双方的共同愿望。
1922年8月底,中共中央在杭州西湖召开特别会议,共产国际代表马林宣布中共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的决定。在孙中山最艰难的时候,只有中共表示要与他合作,所以孙中山立即表态赞成中共党员加入国民党。1923年1月26日,苏俄使者越飞用英文在上海《大陆报》发表《孙文越飞联合宣言》。这个宣言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份非常重要的文件,标志着苏联与孙中山的国民党结成联盟,双方关系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没有这个宣言,就没有后来的联俄联共,就没有国共合作的大革命局面。
1924年1月20日,改组后的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广州召开。国民党一大的政治方针是联俄联共。但国民党内的右派联名上书孙中山,极力反对。在28日的全体大会上,李大钊登台,代表共产党发表了《意见书》。这个意见书非常真诚和恳切,感动了在场的大多数代表,让“会场情势几乎顿时逆转”。
国民党一大选举了新的中央执行委员会,共选出中央执行委员25人,候补中央执行委员17人。当时中共党员不满千人,在代表中仅占13%,但是进入中央执行委员会有10人,占到了24%。李大钊、毛泽东等中共骨干力量进入中央执行委员会,使中国共产党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第一次国共合作,让中国共产党获得了合法的平台,有了公开合法的身份和广阔的发展空间,中共迅速发展壮大,开始发动工人运动和农民运动。并通过黄埔军校,为党培养了第一批军事人才。
但是,共产党的壮大很快引起了国民党的不满,白色恐怖时代随即而来。国共矛盾是必然的。因为国民党的主旨是推翻帝国主义和军阀,建立一个三民主义的资产阶级共和国;而共产党则是按照马列主义无产阶级革命的观念,推翻一切剥削阶级,建立一个工农掌权的无产阶级专政政权。这种革命性质和大方向的根本对立,预示着国共早晚要分家,而农民和工人运动成了国共分裂和政治斗争的导火索。
从这个过程中可以看出,中国共产党的初心没有变过。
创作:用通俗的语言,而非网络语言
上书房:您花了多长时间写作这本书?
刘统:说一年两年,可以;说十年八年,也可以。如果没有早年在山东大学、复旦大学跟着王仲荦、谭其骧两位老先生埋头做学问,没有在解放军军事科学院坐冷板凳读史料,我大概也写不出这么一本书。就像我之前写《战上海》,很多人问我,你不是上海人,你怎么对上海这段历史这么熟悉?其实我退休之后在上海待的十五六年里都没闲着。
上书房:《火种》中有没有用到一些新史料?
刘统:不仅使用了新史料,而且是大量使用了新史料。比如2018年才公开的很多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史料,还有北京市档案馆新公开的一批史料。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组织翻译了一批来自日本情报机构的资料,我也用进去了。为什么一大才开,特务就来?看了日本情报机构的资料就明白了,马林受到了国际刑警的监视,他来到上海后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了。
解放军军事科学院保存了很多独门的史料,比如关于井冈山的,还有红四军从七大到九大的记录。还有一些史料,你得对比着看。陈毅1971年生病时,军事科学院就派了两个人去做他的口述实录。实录稿主要讲了井冈山这一段,还有与红四军七大相关的。对比早年留下来的关于朱毛红军的记录,你就会有很多新发现。
我是学古代史出身的,用研究古代史的方法去研究现代史,感觉到处都是史料。但是,这么多的史料,你得会鉴别,会“做菜”。这考验你的研究能力、考证能力,最后还有整合能力。我把史料融在建党的过程中,放在好看的故事里,而略去了复杂烦琐的考证过程。别看这本书这么厚,有40多万字,其实文字已经做到了非常精炼,写的时候,真的是字斟句酌的。
上书房:这本书的定位是“通俗化学术专著、大众化党史读物”,读下来的感受确实如此。虽然您追求史料翔实,考证文献版本,但因为故事生动,语言平实,使得这本书的可读性非常强。
刘统:我写了大半辈子书,心得就一条,书是写出来给人看的。你把学问搞那么高深,谁看?争取更多的读者,应该是写书人的追求。
但是,我用的是通俗的语言、大众的语言,而不是网络的语言。我不反对有些人用网络语言来写历史,但我不会这么做。如果说我的书比较可读,那是得益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读毛泽东的书,学习他那种用通俗语言把道理讲明白的功力,他的文风深深地影响了我。
上书房:有人形容这本书中的故事“有温度、沾泥土、带露珠”,这是不是和您在读大量史料的同时,也实地走访了许多地方有关?
刘统:为写《火种》这本书,我去了很多地方。比如,从浏阳七溪村走到排埠村,感受毛泽东初出茅庐险些送命的惊险;从江西寻乌圳下村走到瑞金大柏地,感受共产党人的“创业艰难百战多”;从福建上杭苏家坡的山洞再到古田村,感受毛泽东革命生涯中的大起大落。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是缺一不可的,有了实地的感受,回头再来读史料,才有可能产生与别人不一样的视角。
学术不能功利化,不能一辈子只挖一口井,不能只为稻粱谋,而要对学术本身保持真正的兴趣,而且是广泛的兴趣。《史记》《资治通鉴》等古书,我都是熟读的。1989年的时候,我还去云南蹲了半年猫耳洞,看到真正的战争是怎么回事。怎么指挥,怎么传达命令,那和平时的训练绝对是不一样的。退休后的这十几年里,我更是大量地实地考察。实践出真知。这是党的发展的历史总结,一样适用在学术研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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