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人 长凤新

这应该是今年迄今为止中国电影里最美的一幕了吧。

谈恋爱的男子与女子沿着富春江缓行，好山好水观之不足，耳畔是江风水声，细听还有水鸟鸣啼呢。有趣的是，男子中途还与女子打赌，说自己游水比她走路要快，于是镜头尾随男子下水。见他像一条大鱼在风浪里起伏，也听得见他呼吸吐纳的声音，远山碧树间甚至还可见女子衣袂一角闪过。四分钟后，他们终于在一处码头相遇。男子登岸后，电影又花了六分钟跟随二人继续沿江而行，听他们讲故事说情话，直至快速登上一艘正在离岸的轮渡。

这个镜头足足有十余分钟，漫长到令人惊异，等于是从我们的生命里拿走了十余分钟，完全一心一意地陪片中人物徜徉。对于电影《春江水暖》而言，这一幕也足以彰显创作者所有的美学追求：人文山水，家常诗意，调度从容，姿态优雅。遗憾的是，没法在大银幕上看到这一幕——影片最终选择在网络平台发行。以往觉得，最适合在大银幕上看的，是好莱坞商业大片，其实《春江水暖》这类片子，如同一幅气韵流动的“千里江东图”，如果局促在小屏幕方寸之间，到底还是委屈它了。

很多导演都有一镜到底的长镜头迷思。如果说电影是最具催眠威力的艺术形式，那么长镜头可说是一大撒手锏，一种极致奢侈的巫术，可以牵引观众迅速置身于创作者的催眠系统，沉醉而不自知。前年那部《地球最后的夜晚》，就用长镜头搭建出一个繁复无垠的梦魇迷宫，所以李安夸它“非常非常特殊”，赞其有独特的电影语言和魅力。有人称之为风格独特，也有人斥之为炫技花招，当然要看那些镜头是否有效地为故事服务。《春江水暖》摆明了是写富春江两岸风貌人情，长镜头如流水潺潺，俯瞰众生也抚摸他们，倒没让人觉察出创作者的勃勃野心，只觉得熨贴且深情。

也不得不提到影片开头，祖母70岁寿宴那场戏，高朋满座，镜头不疾不徐摇移，同样是惊艳一笔，也被视为受了侯孝贤《海上花》的影响。单说《海上花》的美工设计，用阿城的话来说，“没有用的东西要多”，因为没有用的东西多了，就有气氛了。《春江水暖》开场营造的就是一种气氛，更妙的设定，是寿宴当晚停电，红烛高照时，画面突然古典起来了，还有人摇扇子，烛火摇曳下，众人眼中含笑带光，光与影流动起来，煞是好看。如果放到大银幕上，兴许还有更多细节可以细品。

宴席散场，世界突然光明了，片中有人埋怨，“当亮不亮，这个时候电来了。”也是正话反说，没电才好拍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