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重读历史发现以前都是错的
自从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以来,其原因和经验教训是中国政界、学界戚戚于怀,挥之不去的心结和话题。总结苏俄历史经验教训的纷纭众说,大体上有两种视角。
一、人类文明史的视角
从这一视角出发,得出的结论是苏联原来的统治制度对人类的两大诉求:生产力的发展和公平正义都无法满足,既无效率,也不公平,反而扼杀了文化底蕴深厚、优秀的俄罗斯民族的创造力,给俄罗斯及其周边的民族带来的祸多于福,因而难以为继。
不论以何种方式,最终必然要抛弃旧的制度,转到人类共同发展的轨道上来。这一转轨可能是和平的,也可能是通过暴力。俄罗斯得以和平迈过这一坎,避免了流血和大规模的破坏,是其人民的幸运,也说明民众的文明程度。总而言之,这是历史的进步。
二、沿袭朝代兴替的视角
这一视角奉苏共的统治为“正朔”,以同一政权千秋万代永远持续为理想,是非褒贬以此为准。于是得出的“教训”是:从赫鲁晓夫开始揭露斯大林暴政的真相(尽管只是一小部分)动摇了对斯大林的迷信;戈尔巴乔夫进一步“公开化”、“新思维”,“扰乱”了人心;吸取的教训就是在思想上要加强控制。在这里,广大百姓的意愿似乎是不存在的,可忽略不计。
归根结底,最高准则不是社会进步、人民福祉,而是巩固已经夺得的政权。民众的福利是手段,“保江山”才是最高目标。为达此目标可以适当照顾民生,也可以不顾民生,但必然牺牲民权。
告别“打江山,坐江山”思维
“欲灭其国,先灭其史”。历史本身客观存在,如何“灭”得了?这里指的不是史实本身,而是历史文本对过去重大事件的说法和解释,更重要的是对史料的取舍。对于传统的中国人来说,历史的作用之一是讲祖先的功业如何辉煌,引起自豪感,以及要把它延续下去的责任感。苏联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就是围绕着为斯大林专政的合法性辩护而撰写的。现在已经知道其中谎言甚多。中共过去也是以这部历史为国际共运标准文本,所以整个一代“官史”基本上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真正起到了“灭史”的作用。
1951年胡乔木编《中国共产党三十年》,曾经在短时间内为钦定官史。但是经过几次政治运动,又有所变化,后来为进一步神化领袖,“大树特树”,党史也就完全以“路线斗争”为纲,以说明领袖一贯正确,也就是进一步篡改历史。真可谓“国史凡几修,是非凡几易”。1986年胡乔木访美时,自己都认为那本《三十年》不能算作学术著作,不同意放入履历中。
不同的历史观,归根结底是不同的国家观,涉及对政府和政党存在理由的根本认识。百姓是主人,还是在皇恩浩荡下的臣民,各级政府官员是“食君之禄”,还是纳税人养活?这“谁养活谁”是问题的根本。
中国由于皇权制度历史悠久,“祖辈打江山,子孙坐江山、保江山”的观念根深蒂固,而对现代民主、共和制的认识历史较短、远未深入普及,却又经历了以人民的名义行高度集权的历史。现在要把观念扭转到以“民”为目的,政权为手段,十分困难,况且涉及如此巨大而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但是中华民族毕竟是要汇入人类文明滚滚向前的洪流的。历史,不论是本国的还是他国的,已不是只写给君主看,而是面向大众的。
培根说“历史使人聪明”,其前提是写真相的历史,长期生活在历史谎言宣教中的民众只能日益愚昧。多一些人,早一点清醒地对待历史,明确人民与朝廷哪个是目的,哪个是手段,最终要“保”的是谁,这是百姓祸福、民族兴衰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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