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陈寅恪,拄着拐杖坐到黑板旁的藤椅上,准备上课。
2012年3月,他为学生上课时的形象化身一座铜像,凝固在中山大学陈寅恪故居北侧的草地上。面部表情是女儿们在6个方案里选的,说是倔强地抿着嘴的样子最像父亲。
1953年,陈寅恪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学术转向,起因是他在清华时的学生蒋天枢给自己寄来的长篇弹词《再生缘》。
《再生缘》问世后被改编成戏剧《孟丽君》,从而家喻户晓。在病中,陈寅恪用口述的方式撰写了《论再生缘》。他有感而发,曾经说:《再生缘》作者陈端生思想的自由,就是不受传统思想的束缚。他甚至还说,没有自由的思想,就不可能有优美的文学。
正当沉浸在自己新的学术领域时,他得知中科院拟请自己担任历史研究所二所所长。许多京城好友都希望他由此北上,但陈先生却拒绝了。这一年,又一位清华的老学生,也就是当年他最喜欢的汪篯,带着同样的使命到广州来看望他。
这是1953年11月21日的晚上。刚开始他们谈得很好,没过多久便谈崩了。陈寅恪怒斥汪篯:“你不是我的学生。”其实,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汪篯也只能顺应。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由陈寅恪口述、汪篯记录,为我们留下了今天的读书人均略知一二的《对科学院的答复》。此文第一句话是:“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的碑文中。 ”
他所提到的那座纪念碑,今天依然矗立在清华园中。在这篇写于 1929年的《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中,陈先生写道: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陈寅恪写给王国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后来也刻在了他自己的墓碑上。
先生认为,任何人在学术上都会有错误,完全可以商讨争论。但若没有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意志,就无法发扬真理,研究学术。
那时,当许多知名学者表示与“旧我”决裂时,陈寅恪却坚持以自己的学术安身立命。最终他没有北上。而他那些“顺应时代”的昔日弟子,在后来那个特殊年代里,始终没有批过自己的老师。
1911年,陈寅恪就通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原文,是那时中国最早接触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之一,比后来的很多知识分子早了整整10年,但他主张“不要先存马克思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
陈寅恪这样的观点无疑是惊世骇俗的。其实,他主张的就是实事求是,他将此视做永恒,如日月之光。
在陈寅恪晚年,如同他这样思想和学问都很高的人,变得越来越少,听他课的学生也越来越少。
自从36岁进入清华国学院,陈寅恪一生的职业是教授,他极其敬业,对人总自称“教书匠”。但这时,他成了“拔白旗”的对象,被以政治的理由“下岗”了。
陈寅恪一生中唯一一次主动请辞不愿再授课,是因为1958年4月的大字报洪峰,有人将他批为假权威、朽骨和毒瘤。
陈寅恪不再授课。也曾有人劝他复课,他却这样说:“是他们不要我的东西,不是我不教的。 ”
生命之托
1958年,《答北大师生的公开信》发表,其中号召“史学革命”,陈寅恪成为首要的“革命对象”。
在这场“史学革命”中,全国高校的历史系人人揭批陈寅恪,一些激进的师生日以继夜发誓7天超过这个“资产阶级的史学家”,写出一部中国通史。这一场巨波狂澜随后就成了政治的学术的泡沫。
陈寅恪唯有专力著述。他浸润在他构筑的融入生命的学术世界中。
艰难的著述岁月里,来了一位女性,自愿给陈寅恪当助教,她叫黄萱。黄萱每天准时来到陈寅恪的住处,为陈寅恪查找书籍、朗读材料、誊录书稿, 14年始终如一,直到“文革”开始她被赶走。
1961年 8月 30日,陈寅恪和吴宓见了最后一面。吴宓是他在哈佛大学的同学、早先清华研究院的主任。
吴宓到来时已经过了午夜,而陈先生仍然端坐等待着。
对于这位阔别 12年的挚友,吴宓在自己当天的日记中这样描述:“寅恪兄双目全不能见物,在室内摸索,以杖缓步,面容如昔,发白甚少,惟前秃顶,眉目成八字形。 ”
在这次会面中,陈寅恪透露自己正在撰写的一部大书,就是后来的《柳如是别传》。
对于陈寅恪花了这么大的精力用85万字来写一个名妓,很多人十分不解,而陈寅恪却用大手笔写出了一段波澜壮阔的大历史。一个青楼女子,在明清交替之际,竟比男儿更看重家国大义。他就想把我们民族的独立之精神跟自由之思想这层意思,通过这部著作写出来。
1964年,他用口述的方式,完成了《柳如是别传》。写作期间,有时为了第二天一个要修改的小地方,陈寅恪一夜都不敢睡,一直牢牢记着,直到助手黄萱第二天清晨来叩门。这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花了先生整整 10年的时间。
全书“忽庄忽谐,亦文亦史”,浓缩了陈寅恪先生一生的学养和志趣。但是,陈寅恪并没有完成他可以完成的工作,这个天才的史家最终没有拿出他一部中古史的总结,也没有完成一部陈寅恪的通史。他晚年也说,我现在做的这些东西不是自己所期待,也不是别人所期待他的。
在《柳如是别传》这部巨著完成那年,陈寅恪75岁。就在生日前夕,复旦大学教授蒋天枢专程从上海赶来给老师祝寿。新中国成立后,他们只见过两次面,但多年来通信不断,撰写《柳如是别传》所需的很多材料,都是蒋天枢在上海找到并认真查阅后寄过来的。
蒋天枢的这次探访,对已经年迈的先生是个巨大的慰藉。陈寅恪郑重地请这位弟子将来为他编一套文集。这是一个“生命之托”。
18年后,蒋天枢完成了这部《陈寅恪文集》。这一年,蒋天枢整整80岁。这位复旦大学的名教授,自己的文稿则一篇都没来得及整理。
古籍出版社在出版文集的时候,送给蒋天枢1000元人民币,大概相当于他当时三个月的工资。但蒋天枢先生把这个钱全都退回去了,他说:学生给老师整理著作是不应该拿钱的。
这时,陈寅恪先生已去世12年。
留赠来者
由于在一次洗澡时不慎摔跤骨折,陈寅恪生命中最后的 7年,大部分时间不能站立。
1966年“文革”爆发。先生的家被抄,助手黄萱和护士被赶走,高音喇叭每日在床头吼叫,大字报贴满屋里屋外,妻子唐筼饱受拳脚之苦,就连瘫在床上的先生本人,也差点被用箩筐抬到会场批斗。
据女儿后来回忆说:当时本来要把陈寅恪抬出去批斗,要真如此,肯定就活着回不来了。但是后来那些人却没有来,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刘节代先生去挨批斗了。
刘节也是陈寅恪的清华早年弟子,当时是中山大学历史系的教授。造反派粗暴地殴打了刘节,还问他有何感受。刘节说: “能够代替老师来批斗,我感到很光荣。 ”
如此师生之谊,朋友之道,当如学术的承传,泽被后世。
1896年春天,7岁的陈寅恪拍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张照片,他站在四个兄弟姐妹中,手握一枝桃花。当年照相是稀罕事,小陈寅恪怕长大后认不出哪个小孩是自己,便握住桃花作为标记。这是他生命的初刻。
1969年10月7日,79岁的陈寅恪躺在床上,已经水米不能进,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在他身上留下创伤。弥留之际,他一言不发,只是眼角在不断流泪。就这样,在嘈杂中静静地走完了他辉煌的生命历程。先生临行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在生命的最后三年,陈寅恪吃尽苦头,既来自病痛伤残的折磨,也来自政治运动的煎熬。这些伤害了他的肉体,加速了他的死亡,却于灵魂无损。他总是通过在心中默诵诗词句子来抵抗疯狂和无知的打扰。书看完了,全在心里。
陈寅恪身后,所有著作依他的意愿一字不改,并保持以繁体竖排出版,“留赠来者”。
陈寅恪先生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垂范后世。先生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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