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只得浸泡在眼底湖泊中的灵魂

观赏完《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后，久久不能自己，观影时就曾经因为剧情中的抑郁感到不舍而热泪盈眶，观影后又因为回想，而把自己投射到其中，再次停在街头上无法自己，当脑海中掠过旧事回忆时，双颊早已浸泡在泪水中。

我想，不管性倾向落于光谱的那一个位置，我们的心底，都会留下一个特别的位置，给那一位特别的人，不单单只是因为性别，更是因为我们的爱，简单却深刻。

异乡人情境，最常出现在同志群体上的心灵烙印，只因自己的爱，过于特别且少数，不被社会所包容与看见，自此，同志被隔绝成一座又一座的孤岛，无人能探访，也无人能驻守，只能在汪洋中被泪水与寂寞淹没，一颗又一颗被浸湿的心，就这样挂在黑幕中，不上且不下，不被允许存在，却又无法消失，只能在太阳沉落后，悄悄喘气。

悲伤且荒诞的是，两个人的爱情，得由整个社会来裁判。

生理性别在人的出生被决定，或许也不是，但社会性别，则因人的成长来塑形演变，对于同志群体来说，自我认同的挑战，不只来自性倾向，更还有不容于传统男子气息的阴柔特质，所谓阴柔特质，也不单只是传统定义下的女性举止，更包含那些细腻的敏感。不过，这之中也没有绝对，或许男同志都较为阴柔这点，也不过是集体的个人偏见，又或许，我们错误地把因应同志困境所发展出的敏感与高同理，不当地类化成阴性，以偏概全。

回到处于青春期阶段的主角，自然而生的发展任务，涵盖性好奇与自我定位这两项。然而，如前所述，因应社会的排斥，自然的同性好奇，必须掩盖成异性好奇，自然的优柔寡断，必须被矫正为男子气概。以此而言，对于本就处于混乱的青春期主角们，不只要完成发展任务，还要掩饰自我不被发现，以利被社会包容。随后，从电影剧情来看，面对这般挑战，可以发现Birdy与阿汉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这句对白穿心且刺骨，揭示了阿汉对于社会的愤怒、不满与孤独，毕竟，对于无处安放情感与归属的阿汉，他早就被活埋在地狱十八层下，所谓天堂，反像一座处刑台，不是幸福的终点，更不是救赎的始点，而是被定罪的时刻点。地狱，对照到天堂，虽然充斥痛苦，但至少阿汉不用再假装，也不用再孤单。

哲学家沙特曾言「他人就是地狱」，借此表述人死后无法更改他人对于自己的诠释，人，因应生命的消逝，而失去自由抵抗的权利。就以《刻在你心底的名字》来说，阿汉与Birdy不用死去，就已失去自由抵抗的权利，生而为人，却无法享受人的权利。因而任由偏见、传统与主流来宰割，开肠剖肚后流出的遍地腥红，持续被社会踩踏，其代表的不只是愤怒，更是被刻画到千伤万孔的心。因此，不要感到讶异，被压迫者面对玩笑话时的敏感反应，毕竟，一颗早已碎裂且不断淌血的心，只要任意简单的碰触，都会勾起揪心的苦痛。

喀哒一声，不只是心跳，更是面具的破裂之声

在《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的前段，Birdy开心地带着核桃去找阿汉，不畏恶霸的他，在这之前冒险保护了学弟，其奋不顾身的勇气，无视一切的傲气，深深打动了阿汉，让阿汉理解到，除了伪装自己，自己还有不同的选项，那就是取下面具，发展出对抗世界恶意的决心。

以此来说，那一声又一声的喀哒，象征的不只是阿汉对Birdy的心动，更是外在面具的破裂之声，如前所述，这一刻起，阿汉开始坦然接纳自己的不一样，即使无法立马大鸣大放，却逐渐放下刻意隐藏自我的行为，开始一次又一次地试探、告白与宣示。就此而言，当时看似在剥核桃吃的阿汉，所剥除掉的，还有那张戴了半辈子，却根本不合适自己的面具。

此后，原本从Birdy身上所得到的礼物，阿汉以爱来灌溉，茁壮出力量，促使他反过来像只成熟的飞鸟，坚毅且温柔地观照迷惘的Birdy，那只羽翼还未丰厚的雏鸟，一个未完全转化成飞鸟，却总是迷恋着天空的鸟人。

不过，这与Birdy的理解完全相反，对于Birdy来说，阿汉就像一只跟屁虫，总是绕着自己飞，明明就可以奔向自由，却笨得只懂得跟随自己这只无法出笼的雏鸟。所以，为了让阿汉自由，Birdy变身成刺猬，展开一次又一次的重伤，只想要推开阿汉成全其幸福，毕竟，Birdy深深地相信着自己所背负的只有罪过，没有幸福。

尔后，为了狠狠地甩开阿汉的痴情，Birdy甚至选择跃进主流橱窗中，从男校舍闯入女校舍一幕就具有其象征代表，也揭示了Birdy与阿汉开始走上不同的道路，相较于阿汉的坦承，Birdy尝试扮起家家酒，以掩饰无法自拔的爱，同时也希望借此让阿汉看清事实，意即自己给不了他要的幸福。

综合来说，随着剧轴推展，本来负责叛逆与反抗的birdy变得退缩与消极，本来保持伪装与低调的阿汉则变得坦承与积极，两人的位置有了翻转，然而，这一转，却没有让两人靠得更近，在这场我追你跑的游戏中，反而让彼此离得更远了。由此可知，即使是相爱的两人，对于幸福的理解若有所不同，终究只能成为两条平行线，看似就在彼此身旁付出，却还是无法交织出一段互相认同的爱情。

蕴含一切可能的水，洗涤灵魂的泪痕

Birdy看似什么都敢，实际上什么都不敢，那些无法自拔与安放的情感，全部被替换成主流框架中的青春期叛逆，Birdy也借此找到一个出口，能够安全且隐秘地宣泄自己的情与欲。然而，再怎么假装，因应扮家家酒所组成的家人仍是虚假与畸形，彼此之间，没有爱，没有欲，更没有情，班班那句「他妈的」，气的不只是Birdy ，更还有自己的天真，同时也包含整个畸形的社会，错误地把常态当成病态来对待。

然而，为了让主角的情感可以在病态的社会中展露，《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大量采用水这个媒材来穿场，有时候，水象征情窦未开的欲望禁果，那只不断诱惑亚当与夏娃犯罪的恶毒之蛇，但很多时候，水，却也象征涵容一切的母亲与温柔。

以心理学来说，水的象征意涵，某部分就是大海与子宫，而这解释人之所以喜欢聆听海浪拍打声，是因为海所带来的感觉，其与子宫十分相似，熟悉的感触令人感到自在舒适与释放。毕竟，对人来说，落地于陆上之前，被上帝投放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母亲的子宫，一个充满体液（羊水）且包覆全身的摇床。甚至，以荣格心理学为基础所发展出的沙游治疗，其沙盘的构成，也是以蓝色基底的长方盒子搭配细沙来组合，表层来讲看似海洋，深层来解，那是蕴含生命可能性的心灵子宫，带给人们安全感与希望，以达到创伤疗愈与心灵成长。

由此可知，水带来的直觉感受，其中一项就是安全感，因此，我们痛哭时，总是下意识地选择在封闭的厕所来淋浴，毕竟，人在脆弱的过程，所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个如母的安慰拥抱。就像电影中两人在淋浴间的戏码，也不只肉体上的坦诚相见，更一并包含了欲望与情绪的释放，而这之所以可能，如前所述，除了情欲流动之外，更是因为Birdy在安全感包围下，终于脱下了伪装，以此来说，有了安全感后，被压抑的情欲终于能出来探一口气。

浴室此幕也揭露出Birdy内在的混乱，一方面他想要热情回应阿汉情感，另一方面，却又得活在笼牢里，因此他挤不出一句我爱你，只能徒留一声对不起。不过，Birdy那声对不起，多做一点联想，以更深的隐喻视角来看，又像是走投无路下的告解，Birdy反常地希望上帝可以洗涤彼此的罪恶，并以圣水浇熄寄存于心的恶魔。当然，结果不如预期，毕竟，寄宿在Birdy身上的不是恶魔，而是爱，爱可是无法浇熄的。

水的延伸，还有雨，除了被人意象为悲伤之外，更代表隐藏，如俗语所述，雨水，能够遮掩脸上的泪痕。因此，《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中的呐喊与宣泄，时常伴随雨景出现，片尾那段雨中传情歌，除了烘托情绪渲染之外，更好以在隐喻禁忌之情，无法于光天化日中被揭露的时代悲剧。笔者私心最喜爱的片段也是这一幕，终于看见总是挂着笑颜面具的Birdy，压抑不住自我的情感而泪水泛滥。就当下来说，阿汉已经准备好要说再见，但Birdy却连接纳自我都还无法做到，关系还没进入，怎么道别？

然而，水也不只是对于Birdy有众多意涵，对于阿汉也是，自古，水就代表通道，比如《康斯坦丁》与《怪奇物语》就使用水来代表彼岸两地的连结，借此跟异端世界中的生物与恶魔进行接触。回到《刻在你心底的名字》来说，水，就是阿汉奔向自由的阶梯，透过水，达到死亡与重生后，就可以穿越进入地狱，遇见那群同处他乡的志同道友，以化解缠绕不去的异乡之愁。由此可知，水下世界虽然颠倒于真实世界，但在水中，阿汉以及Birdy才有机会谈上恋爱，透过翻转，被社会标签成畸形的同性之爱变成常态，两人，也就只是两个正常不过的人。

如前所述，有关水的第二个象征意涵，我们从阿汉的身上看到，意即那蕴含各种可能的希望感。为此，阿汉之所以选择在湖边等待未曾打来的电话，或是冲向海边来呐喊，都是希望透过水这个媒介来化开社会衣物，卸除因应礼义廉耻所建构出的伪装，借此赤裸却自由地浸泡在自由蓝海中，以享受着那段失而复得的安全感，一并哀悼出生之后就死去的自己，那个保持纯洁未被社会所玷污的婴孩。当然，阿汉所要的可不只是安全与哀悼，却也不是Birdy所猜测的自我灭亡，而是一个换皮重生的机会。

将时间轴拉到片尾，过去了几十年，同性婚姻变成中国台湾法律保障的权利，精神与心理学界对于同性恋的病态化标签也已撕除，此时此刻，剧组邀请观影者一同想像，如果阿汉与Birdy的恋情萌芽于今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又或是说，还会是一部史诗电影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毕竟爱情，就是两个人的事，根本不应该是国家大事。

因此，电影尾声的两人顺着阶梯走，却拐了一个弯，进而避开了尽头的湖泊，毕竟，来到当今，社会经过倡议逐渐改变，阿汉不用跳入水中来探询幸福的可能， Birdy也不用再以水来洗涤与掩藏，他可以大声说出我爱你，而不只是一句又一句的晚安。

最后一哩路，我们彼此陪伴

如同本文开头所提，面对自身情感与认同，阿汉与Birdy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就电影发展来看，我们可以发现，阿汉相较更为坦承与接纳。然而，阿汉之所以能够拥有这份勇气，也不只是受到Birdy而启发，更是因为背后有一位涵容一切的母亲，即使阿汉受到斥责或打击，阿汉，永远都有一个温暖的人在家里等着，为他疗伤。

然而，来到Birdy的故事上，可以发现缺乏了母亲的角色，这个缺席或许是因为早逝，但不管原因为何，相较于阿汉，Birdy就是少了一位「传统」上抚慰自己的阴性角色。难过的是，替代母亲的父亲，无法提供情感上的支持，身为高社经人士，因应重男轻女的价值观，对于Birdy给予严厉的期待。因此，即使是家中最小的老幺，Birdy却承担了超脱自我负荷的家族期望。

以此来说，本就叛逆的Birdy，若被父亲发现自己是同志，肯定会失去地位与存在价值，甚至被逐出家族，导致家族颜面扫地，更可以说，同志这件事就是压垮Birdy的最后一根稻草。因此，Birdy不是不勇敢，而是无法为自己勇敢，看似拥有很多财富与地位的家族，都成了他的束缚与牢笼，让他身不由己，必须永恒地戴上一张面具。相较之下，较为平民的阿汉家，却反而拥有了更多可能，《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点出了一个悲哀事实，即是就算拥有了物质上的一切，却也不一定能拥有做自己的自由。

综上所述，Birdy不是不够勇敢才无法坦诚，而是因为缺乏足够的支持，必须要小心翼翼，如果没有充足的安全感，他就不会冒险揭示自己的心。所以，我们很难责怪Birdy的消极与退缩，毕竟，他早被传统价值揍到不成人形，站起来喊停都不行了，更遑论像阿汉一样正面去对抗世界的恶意，只能把代表真实的羽毛给剪去，塞到柜子深处，乖巧地做一只无法展翅的笼中鸟，自此变成伪装成异性恋的内在恐同深柜者。

这也是为何，来到进步的当代，Birdy与阿汉重逢后，还是只能以过去式来表述自己的爱，不管阿汉如何催促，恐同创伤根植于心，混淆与恐惧导致Birdy年华流转之后，还是无法张开双手坦承自己就是同性恋，甚至要以隐讳的晚安来替代情感表达。所幸，阿汉变得更为成熟，看见Birdy身上那些束绳，不再强硬地逼迫Birdy表态，相反的，使用一句「我再陪你走一段路」来替代，借此陪伴Birdy走完认同上的最后一哩路，拿下那张不该存在的内在恐同之拼图。

结语

《刻在你心底的名字》成功的地方不只在于够深刻，而是足够普同，它能勾起不同人的情绪共感，透过剧情烘托与投射，每个观影者都能从一景一角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时刻，也因此，预告片以及主题曲底下的留言，揭示的不会只有赞美之言，更多呈现的反是每个观影者的心底故事。原本担心本片会过于沉闷，或是流于形式与说教，但每一句对白，都是锐利的刺拳，一层又一层地催熟泪水，一喜一忧之间，电影真的就这样刻在了彼此的心底。